村里人都说钱奶奶有一双阴阳眼,能看见常人看不见的东西。尤其是对孕妇,她只需瞧上一眼,就能准确说出腹中胎儿是男是女。几十年来,从未出过错。
我从小就知道钱奶奶有这个本事。她住在我家隔壁,是个独居老人,子女都在城里,很少回来看她。偶尔回来,带些水果点心,钱奶奶总会分些给我。我妈烧了好菜,也会盛一碗让我端过去。钱奶奶每次见到我,那双布满皱纹的眼睛就会弯成月牙,用粗糙的手摸摸我的头,叫我。
我出嫁那天,按照村里的规矩,钱奶奶这样的半边人——丈夫早逝的寡妇——是不能出现在新娘子面前的。但我妈后来告诉我,婚车开走后,钱奶奶一直站在她家门口,望着远去的车队抹眼泪,嘴里念叨着:小兰这么好的姑娘也嫁人了,时间过得太快了...
结婚第二年,我怀孕了。本来对生男生女并不在意,但怀孕前几个月胎像不稳,医生建议多休息。婆家在邻省,路途遥远,我直到六个多月快七个月时才回娘家,准备接我妈过去照顾我。
回乡那天,我挺着已经显怀的肚子,一下车就迫不及待地往钱奶奶家走。记忆中那个总是整洁的小院如今杂草丛生,门框上的红漆剥落了大半。我站在院门口,高声喊道:钱奶奶!我回来看您啦!
屋里传来一阵窸窣声,接着是钱奶奶那熟悉的、略带沙哑的嗓音:是小兰吗?吱呀一声开了,钱奶奶颤巍巍地走出来,脸上堆满了笑容。
可那笑容在看到我肚子的瞬间凝固了。她的眼神变得复杂,先是困惑,然后是震惊,最后化作深深的忧虑。她左右张望了一下,仿佛在寻找什么,然后叹了口气,勉强挤出一个笑容:进屋坐吧,外面晒。
我当时沉浸在回乡的喜悦中,没太在意钱奶奶的异常,只顾着问她身体如何,生活上缺不缺东西。钱奶奶心不在焉地应着,眼睛却时不时瞟向我的肚子。
傍晚时分,我因舟车劳顿早早睡下。朦胧中,我听见院子里传来钱奶奶和我妈的说话声。
翠儿,钱奶奶的声音压得很低,小兰肚子里的娃...留不住。
什么?我妈的声音陡然提高,又迅速压低,钱婶,您这话是什么意思?小兰这胎都快七个月了,医院检查都说正常啊!
你也说了,都七个月了...钱奶奶的声音更低了,还没魂,就证明这胎活不了。你看要不要跟小兰说说,趁早...
我猛地从床上坐起来,心脏狂跳。他们在说什么?我的孩子怎么了?我下意识摸上隆起的腹部,感受到一阵轻微的踢动——宝宝明明好好的啊!
第二天早饭时,我妈眼圈发黑,显然一夜未眠。她支支吾吾地转述了钱奶奶的话,我顿时如坠冰窟。
胡说八道!我气得浑身发抖,妈,您怎么也信这些迷信?我每次产检医生都说一切正常!您摸摸,孩子还在动呢!
我妈犹豫着把手放在我肚子上,确实感受到了一次有力的胎动。她的表情稍微放松了些,但眼中的忧虑并未消散:可是钱婶从来没看错过...
那是因为看男女本来就有百分之五十的正确率!我愤怒地反驳,现在都什么年代了,还信这些?
当天下午,我不顾母亲的挽留,收拾行李提前返回婆家。临走前,我特意绕到钱奶奶家,想当面问个清楚。
钱奶奶坐在门前的矮凳上剥豆角,见我来了,动作顿了顿。我直接问道:钱奶奶,您为什么说我孩子留不住?
老人抬起头,浑浊的眼睛直视着我:小兰,奶奶从不说谎。你这胎...没魂跟着。
我冷笑一声:那您说说,什么是?我产检一切正常,b超显示孩子发育良好,您凭什么咒我的孩子?
钱奶奶没有生气,只是悲伤地摇摇头:有些事,科学解释不了。奶奶只希望...你能平安。
我转身就走,心里既愤怒又委屈。钱奶奶一直是我敬重的长辈,怎么能这样诅咒我未出世的孩子?
回到婆家后,我更加注意孕期保健,定期产检。每次听到医生说胎儿发育正常,我就更加确信钱奶奶是错的。偶尔感受到胎动,我都会在心里默默地说:宝宝,你一定要健健康康的,让那些迷信的人看看...
怀孕第九个月初的一天深夜,我突然感到一阵湿热,开灯一看,床单已经湿了一大片——羊水破了。虽然比预产期提前了两周,但我并不太担心,毕竟胎儿已经足月。
然而到了医院,医生的表情却越来越凝重。胎心很弱...他皱着眉头说,需要立即剖腹产。
手术室里,刺眼的白光下,我听见医生急促的指令和器械碰撞的声音。然后是一阵可怕的沉默。
很抱歉...医生摘下口罩,孩子没有心跳。
我茫然地望着天花板,无法理解这句话的含义。没有心跳?怎么可能?昨天他还踢得那么有力...
当护士把一个裹着蓝色毯子的小身体抱给我看时,我终于崩溃了。那是一个已经成型的男婴,安静得如同睡着了一般。我想摸摸他的小脸,却发现自己连抬手的力气都没有。
产后恢复的那段日子,我如同行尸走肉。婆家人小心翼翼地安慰我,说我们还年轻,还能再有孩子。但每当我闭上眼睛,就会看到那个无声无息的小身体。
按照习俗,出了月子后,母亲接我回娘家休养。踏进熟悉的小院,我第一件事就是去了钱奶奶家。
老人正在院子里晒被子,见到我,她停下动作,张开双臂。我扑进她怀里,积压了一个月的泪水决堤而出。
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我抽噎着问,明明产检都正常...为什么...
钱奶奶轻轻拍着我的背,等我哭够了,才拉着我进屋坐下。她给我倒了杯热茶,然后坐在我对面,神情严肃。
小兰,她缓缓开口,大家都知道我看男女准,却没人知道我是怎么看出来的。
我抬起头,红肿的眼睛注视着她。
正常怀孕三四个月开始,孩子的魂就会跟在娘身边了。钱奶奶的声音很轻,却字字清晰,有的是小男孩,有的是小女孩,就算贪玩的,也能在周围看到。最晚不会超过六个月也该有的。
她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悲伤:而你回来的那天,我哪儿也没看到孩子。等投胎的魂很多的,谁会错过这好机会?所以只有注定活不了的胎才没魂抢...
我浑身发冷,想起那天钱奶奶四处张望的样子。她不是在找东西,而是在寻找本该存在的...
那...那我的孩子现在...我的声音颤抖着。
钱奶奶看着我,露出一个温和的微笑:没有魂的胎儿就像个布偶,不存在的。于你而言只是一块肉,和你身上其它肉没有区别。别想太多,好好养身体,还会有的。
钱奶奶站起身,从柜子里取出一个小布包递给我:拿着吧,这是我给小家伙准备的见面礼。虽然他用不上了,但收着也是个念想。
我接过布包,里面是一个精致的银质长命锁。摸着冰凉的金属,我终于接受了这个残酷的事实——钱奶奶是对的,她从一开始就知道。
奶奶,我哽咽着问,您既然能看到...能不能告诉我,他...他为什么...
钱奶奶摇摇头:天机不可泄露。有些孩子注定只是来世上走一遭,留不住的。你要学会放下。
那天晚上,我梦见一个胖乎乎的小男孩在院子里玩耍,他回头冲我笑,然后渐渐变得透明,最后化作一缕青烟消散在空气中。醒来时,枕头湿了一大片,但心里却莫名轻松了些。
离开钱奶奶家时,夕阳把我们的影子拉得很长。老人站在门口,像送我出嫁那天一样目送我离开。但这次,她脸上带着欣慰的笑容。
小兰,她突然喊道,等你下次怀孕,记得早点回来看奶奶。
我回头,看见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在钱奶奶布满皱纹的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那一刻,我忽然明白了什么是真正的智慧——不是非此即彼的科学或迷信,而是对生命最本质的感知与敬畏。
一定。我大声回答,感觉胸口的重担轻了许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