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小就知道,我们程家的女人有些不一样。
那是一个闷热的夏夜,我躺在老家的木板床上,汗水浸透了后背。窗外蝉鸣不断,像一把钝锯子来回拉扯着我的神经。那年我十一岁,暑假回乡下奶奶家避暑。
梦里,我看见一群穿着黑色中山装的人,他们排成一列,面无表情地走进二叔家的院子。那些人的脸模糊不清,像是被水浸湿的水墨画。他们不由分说地架起二叔,二叔挣扎着,朝我伸出手:雨晴,救我!
我猛地惊醒,发现枕头已经被冷汗浸湿。窗外,天刚蒙蒙亮,公鸡开始打鸣。我跑到厨房,奶奶正在生火做饭。
奶奶,我做噩梦了。我揉着眼睛说。
奶奶停下手中的活计,用粗糙的手摸了摸我的额头:梦见什么了?
我把梦里的情景告诉奶奶,她的脸色突然变得苍白,手中的柴火掉在了地上。
别瞎说,梦都是反的。奶奶强作镇定,但我看见她的手在微微发抖。
那天下午,我正在河边捉蜻蜓,突然听见村里的大喇叭响起:程家老二出事了,在县道被货车撞了,快来人啊!
我跟着大人们跑到现场时,二叔已经被白布盖上了。后来我才知道,他骑摩托车去镇上买化肥,被一辆失控的货车撞上,当场死亡。
葬礼上,我听见大人们窃窃私语:这孩子有通灵眼吧?听说她梦见了...
妈妈把我拉到一旁,严肃地说:雨晴,以后做了奇怪的梦,先告诉妈妈,别到处说,知道吗?
我点点头,心里却充满了困惑和恐惧。那个梦,为什么会成真?
十五年后,我在浙江一家外贸公司工作。那是个阴雨连绵的四月,我租住的公寓窗外,雨滴不停地敲打着玻璃,像无数细小的手指在叩门。
那天晚上,我梦见一个从未见过的女人。她穿着素白的旗袍,头发挽成一个老式的发髻,站在我的床前。
快回家,她的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你姥爷不行了。
我惊醒时,窗外还是黑的。看了眼手机,凌晨三点十七分。我犹豫着要不要给家里打电话,又怕打扰父母休息。最终,我决定等天亮再说。
早上七点,我拨通了妈妈的电话。响了很久才被接起,电话那头传来嘈杂的声音。
妈,姥爷还好吗?我直接问道。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谁告诉你的?
我的心沉了下去:我...做了个梦。
妈妈叹了口气:你姥爷昨晚突发脑溢血,现在在医院。医生说...情况不太好。
我马上买票回去。我急切地说。
不用了,妈妈的声音很平静,你姥爷已经走了。凌晨三点多的事。你离得远,又是女孩子,我们商量着先不告诉你...
我的手机滑落在地,泪水模糊了视线。三点多,正是我做梦的时间。
姥爷的葬礼上,亲戚们看我的眼神有些异样。小姨偷偷问我:听说你梦见了?
我点点头,不知该如何解释。妈妈把我拉到祠堂后面,那里供奉着程家祖先的牌位。
雨晴,我们程家的女人,有些会做预知梦。妈妈点燃三炷香,插在香炉里,从我奶奶那辈起,就有这个说法。你太奶奶能梦见村里谁家要办丧事,你外婆梦见你外公出事那天,整夜没合眼...
为什么是我们?我问出了藏在心里多年的疑问。
妈妈摇摇头:没人知道。也许是祖先的庇佑,也许是某种诅咒。但记住,这种能力不是用来炫耀的,而是提醒我们珍惜眼前人。
去年冬天,奶奶的身体开始每况愈下。八十六岁高龄的她,已经卧床多日。我请假回家照顾她,每晚睡在她房间的沙发上。
一个寒冷的夜晚,我梦见奶奶穿着她最喜欢的藏青色棉袄,坐在一张红木圆桌旁。奇怪的是,桌子的另一边坐着已经去世的爷爷和姥爷。他们面前摆着茶具,像是在聊天。
奶奶,你怎么和爷爷姥爷在一起?我在梦里问道。
奶奶微笑着看我,却不回答。爷爷端起茶杯,朝我点点头,就像他生前每次喝茶时的习惯动作。
我醒来时,奶奶的呼吸平稳而微弱。三天后,她在睡梦中安详离世,没有痛苦,就像她一直希望的那样。
葬礼结束后,妈妈把我叫到老屋的阁楼上。那里有一个陈旧的木箱,上面落满了灰尘。
这是你太奶奶留下的东西,妈妈打开箱子,里面是一些发黄的照片和几本手写的册子,记载着我们家族的一些事。
妈妈翻出一本蓝布封面的小册子,递给我:你太奶奶写的,关于通灵之眼的记录。
我小心翼翼地翻开,纸页已经脆得快要碎掉。上面用毛笔写着一些零散的记录:
民国十二年三月初七,梦见村东李家老人穿白衣骑白马而过,三日后李家老人去世...
民国十五年腊月,梦见亡夫立于床前,次日得知其坟被雨水冲塌...
每一页都记录着一个预知梦和随后的死亡事件。我的手开始发抖。
妈,我也会这样吗?一直梦见死亡?我的声音有些颤抖。
妈妈合上册子,轻轻抱住我:不一定都是死亡。你太奶奶说,这种能力会以不同的方式显现。有些人能梦见喜事,有些人只能梦见丧事。重要的是,不要被它控制,要学会与它共处。
如今,我已经学会了接受这种奇怪的能力。有时是梦中一个模糊的影像,有时是一个突如其来的预感。我不再恐惧,因为我知道,这是程家血脉中的一部分,是祖先留给我们的特殊礼物——或者说责任。
村里的老人说,拥有通灵之眼的人,是阴阳两界的信使。我们站在生与死的交界处,传递着那些未尽的思念与告别。
而我,只是程家漫长血脉中的一个普通女子,偶然继承了这份神秘的能力。在无数个寂静的夜晚,当梦境与现实交织,我依然会感到一丝战栗,但更多的是对生命无常的敬畏。
因为我知道,每一次预知梦,都是命运给我的提醒:珍惜眼前人,因为我们永远不知道,明天和意外,哪一个会先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