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光耀把自己关在办公室里，整整一天。
他没有咆哮，也没有砸东西。因为愤怒已经被一种更深更冷的恐惧所取代。
他看着电脑屏幕上被网友们做成无数表情包的智能烹饪终端，和他那台没有连接燃气管道的观赏性灶台，只觉得自己的脸被摁在地上反复摩擦。
公司的股价像断了线的风筝一样，一头向下跌停板栽去。公关部的电话，已经被愤怒的投资者和要求解约的加盟商打爆。
“耻辱！这是我程光耀这辈子最大的耻辱！”他低声嘶吼着，像一头困在笼中的野兽。
就在这时，一通电话让他找到了宣泄怒火和转移矛盾的出口。是中央厨房联盟秘书长打来的，电话里，联盟的其他几位理事单位负责人言辞恳切，希望他这位盟主能立刻站出来，主持大局。
程光耀那双因恐惧而布满血丝的眼睛，瞬间重新燃起了火焰。
对！
这不是我一个人的失败！这是整个标准化革命事业遭受到的最大危机！我不能倒下，我背后还站着整个联盟！
一股被同袍需要的使命感，瞬间冲垮了他仅存的一丝理智。他觉得自己不是一个搞砸了直播的蠢货，而是一个正在被旧势力围剿的孤独领袖。
“通知下去！”他对着电话用不容置疑的语气命令道，“下午三点，所有理事单位负责人必须到总部开会！谁敢不来就是我们整个联盟的叛徒！”
下午三点，总部的顶层会议室。
巨大的椭圆形会议桌旁，坐着七八个掌控着国内餐饮半壁江山的大佬。每个人都面色凝重一言不发。空气压抑得能拧出水来。
程光耀作为盟主坐在主位上。他看着众人那一副死了爹妈的表情，心中涌起一股无名之火。
一群懦夫！还没打，就先怕了！
他清了清嗓子，猛地一拍桌子，巨大的响声让所有人都吓了一跳。
“各位！”程光耀站起身，开始了自己准备了一下午的战前动员。“我知道大家现在心里都在想什么！但是我告诉你们，现在不是唉声叹气的时候！我们倒下了，最高兴的是谁？是那些守着几口破锅，在油腻腻的后厨里搞祖传手艺的老顽固！”
他开始在会议室里来回踱步，声音越来越激昂，仿佛自己正站在历史的转折点上。
“这次的危机，表面上看是冲着我程氏家宴来的。但实际上，这是整个传统餐饮行业对我们标准化革命的一次蓄谋已久的反扑！他们嫉妒我们干净，嫉妒我们高效，嫉妒我们能把餐厅开遍全国！他们想把我们，把整个行业，都拉回到那个充满了油烟和人情世故的落后旧时代！”
他的话极具煽动性。巧妙地将自己的公关灾难，偷换概念上升到了整个行业新旧势力的路线斗争。
在座的几位餐饮巨头都是人精。他们当然知道程光耀是在胡扯，但不得不承认，这番话确实也说到了他们的一些痛点上。
苏念透过直播看着正口若悬河试图扭转乾坤的程光耀，眼神中没有丝毫波澜。
她对001下达了指令。
“指令确认。”001的声音在脑海中响起，“微物理干涉已启动。目标：参会者，火锅王李总放在会议桌上的手机。任务：在会议期间触发录音功能。”
会议室里，坐在程光耀下手边的一位姓做连锁火锅起家的老板，下意识地看了一眼自己放在桌面上的手机。屏幕是黑的，没什么异常。他皱了皱眉，继续听程光耀的高谈阔论。
程光耀见自己成功地镇住了场子，情绪更加高涨。他骨子里的那种傲慢和对传统烹饪的鄙夷，在巨大的压力和领袖身份的加持下彻底失去了束缚，如脱缰的野马般狂奔而出。
“我看！我们不仅不应该向那群网络暴民道歉，我们还应该主动出击！”他挥舞着手臂，唾沫星子喷得老远，“我建议，我们联盟应该立刻联合起来，动用我们的行业影响力去推动立法！让那些抱着锅气不放的老顽固们，自己把自己的不标准全都给我亮出来！让消费者自己去选！我倒要看看，在绝对的干净和卫生面前，那点虚无缥缈的锅气还值几个钱！”
在座的所有人都倒吸了一口凉气。
这是要彻底撕裂整个餐饮行业，发动一场你死我活的战争！
程光耀完全没有理会众人那惊骇的表情，他彻底陷入了自己的狂想之中，继续发表着他的高见。
“还有厨师！”他用近乎诅咒的语气说道，“我早就说过了，厨师这个职业就应该被历史彻底淘汰！几千年了，还在用手做菜，用明火烧菜，又慢又脏！我们联盟的中央厨房，从食材处理到封装全程无菌化操作，这才是对消费者，最大的负责！”
在场几位同样是厨师出身，靠着一口炒锅打下江山的老板，气得脸色铁青，拳头都攥紧了。
“消费者懂什么？”程光耀最后做出了他那画龙点睛般的总结性陈词，脸上带着一种众人皆醉我独醒的轻蔑，“他们要的根本就不是什么狗屁的味道！他们要的是觉得占了便宜，是要有东西可以发朋友圈炫耀，是满足他们那点可怜的虚荣心！我们卖的从来就不是菜！我们卖的是社交货币！是身份认同！是阶级优越感！这才是我们这个行业最顶层的商业秘密！”
会议室里死一般的寂静。
所有人都用一种看疯子的眼神看着程光耀。
他们终于彻底明白，坐在他们面前的不是一个可以带领他们走出危机的盟主，而是一个会拉着所有人一起跳下悬崖的疯子。
会议不欢而散。
几位大佬离席时脸色都极为难看。他们看向程光耀的眼神已经不再是盟友，而是像在看一个即将引爆的炸弹。
那位姓李的火锅老板，心烦意乱地拿起自己的手机塞进口袋里，头也不回地快步离开了。
停车场里，李总正一边走一边愤愤不平地打着电话。
“老张，你没来开会是不知道啊！那个程光耀我看他是彻底疯了……”
他一时分神，脚下没注意一脚踩空了半截楼梯。
“哎哟！”
他惊呼一声，身体失去平衡向前扑去。口袋里的手机顺势滑了出来，在水泥地面上叮叮当当地翻滚了好几圈。
屏幕亮了一下，又暗了下去。
李总狼狈地爬起来，捡起手机看了看，屏幕没碎，只是多了几道划痕。他也没在意，骂骂咧咧地揣回兜里，开着车迅速离开了这个是非之地。
半小时后。
全国各大主流行业媒体的资深记者们，几乎在同一时间都收到了一封神秘的匿名邮件。
邮件里没有一个字。
只有一个音频文件。
文件的名字，叫做《一个餐饮巨头的真心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