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天时间,在一种近乎凝滞的焦灼中悄然流逝。李县令限定的七日之期,如同悬在头顶的利剑,每过一天,便下坠一分。
黄昏时分,县衙刑房内灯火初上,将几条拉得长长的人影投在斑驳的墙壁上。空气沉闷得如同暴雨前夕,混杂着汗味、墨臭和一股无形的压力。
赵雄端坐在主位,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铺在桌案上的平安县地图,眉头锁成了一个解不开的死结。他面前的桌案上,散乱地放着吴文整理出的卷宗摘要,以及郑龙带回来的巡街记录。
郑龙“咕咚咕咚”灌了一大碗凉茶,抹了把嘴角的水渍,重重地将茶碗顿在桌上,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他娘的!这两天老子带着弟兄们把城东城南的犄角旮旯都扫了一遍,抓了几个交头接耳、神色慌张的,打了几顿板子,屁用没有!稍微吓唬一下,个个哭爹喊娘,都说自己是听别人说的,问他们最先从哪儿听来的,没一个能说出个子丑寅卯!这谣言就跟河里的水鬼似的,看得见摸不着,滑不留手!”
他越说越气,猛地一拍大腿:“要我说,头儿!咱们就别费这劲了!干脆,明天一早,老子带人去菜市口,当众重办几个传谣传得最凶的,杀鸡儆猴!看谁还敢在背后嚼舌根!七天?三天就够把这股歪风压下去!”
粗暴,直接,带着郑龙一贯信奉的“武力至上”的逻辑。在他看来,问题的根源不在于谣言本身,而在于传播谣言的人不够怕。
“郑大哥,此法恐有不妥。”吴文扶了扶额角,声音带着一丝疲惫,但依旧保持着理性。他面前摊开着厚厚的记录册,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字。“我查阅了近月所有相关卷宗,所谓‘灶台自响’、‘白影惊魂’之事,前后有十余起,分布零散,时间不一,且均无人证物证。若依郑大哥之法,抓人容易,只怕非但不能止谤,反而会落得个‘官府无能,滥施刑罚’的口实,激起民怨,更添混乱。”
他抬起头,看向赵雄,镜片后的眼睛里布满了血丝:“当务之急,是找到谣言的源头,如同治水需疏浚源头。只有掐断了根,这满城的流言蜚语才能不攻自破。只是……这源头藏得极深,传播路径盘根错节,单靠这些零碎记录,如同大海捞针,难以定位。”
一个要堵,一个要疏。郑龙的方案风险高且可能适得其反,吴文的方向正确却步履维艰。
赵雄沉默着,敲击桌面的手指停了下来。他何尝不知吴文所言在理?但李县令要的是立竿见影的效果,是七日内必须看到的“太平”。时间,是他们最大的敌人。郑龙的方法虽然粗糙,却可能是目前唯一能在短期内“见效”的手段,哪怕这“效果”只是表面的、脆弱的。
他的目光扫过一脸愤懑的郑龙,又掠过满面愁容的吴文,最后,落在了角落里那个一直安静得几乎让人忽略的身影上——林小乙。
林小乙垂手而立,脑袋微低,像是在专注地听着两位前辈的争论,又像是在盯着自己的鞋尖发呆。但在那低垂的眼帘下,他的大脑正以前世刑警队长高逸的模式高速运转着。
(郑头儿的方法,是典型的应激反应,治标不治本,甚至可能制造新的混乱节点,给真正的幕后黑手可乘之机。吴文书的方向没错,但过于依赖书面记录,忽略了谣言作为一种“社会心理病毒”的动态传播特性。)
(谣言……恐惧……受益者……)这几个关键词在他脑海中反复碰撞。他回忆着这两天在市井中听到的种种,那些绘声绘色的描述,那些惊恐万状的表情,以及……偶尔几个在谈论此事时,眼神闪烁,似乎并不如何害怕,甚至隐隐带着某种兴奋或算计的面孔。
(任何大规模的社会现象背后,必然存在驱动其传播的“动力结构”。单纯的恶作剧,难以形成如此统一、指向明确的恐慌。这背后,一定有某种“需求”在推动。是敛财?是报复?还是为了掩盖更大的图谋?)
(传播路径……或许不该只盯着“谁最先说”,而应该分析“在哪里说”、“对谁说”、“怎么说”效果最好。恐慌的分布,绝非均匀……)
他沉浸在自己的思维世界里,手指无意识地微微蜷缩,这是他深入思考时的一个微小习惯。
赵雄的目光在林小乙身上停留的时间,比在郑龙和吴文身上都要长。他看到了林小乙那看似呆滞的外表下,眼神偶尔掠过的极快的光,看到了他那微微蜷起的手指。这个少年,从“鬼市销赃案”开始,就一次次地给他带来意料之外的视角。他虽然胆小卑微,但那份潜藏的、对人心世情的敏锐洞察力,赵雄从未看走眼。
“小乙。”
低沉的声音打破了林小乙的沉思,也让郑龙和吴文同时将目光转了过来。
林小乙猛地回过神,连忙抬头,脸上适时地露出一丝被点名后的慌乱与无措:“捕……捕头?”
赵雄身体微微前倾,那双锐利的眼睛仿佛能穿透一切伪装,直接看到人内心深处。他没有问“你怎么看”这样直接的话,那对于一个“小捕快”来说太过突兀。他只是用平静却不容回避的语气说道:
“你这两日,在街面上,听到了不少。说说看,百姓们……都是怎么议论这‘狐妖’的?与你之前听到的,可有不同?”
这是一个看似简单,只是让他复述见闻的问题,但其中蕴含的引导意味,郑龙和吴文都瞬间感受到了。头儿这是在给这小子机会,让他把那些零碎的信息,用他的方式“倒”出来。
郑龙撇了撇嘴,没说话,但眼神里明显写着“他能说出个啥”。
吴文则推了推眼镜,露出了些许好奇的神色。
林小乙心脏微微一跳。他知道,这是赵雄在给他搭建一个舞台,一个可以合理展现“小聪明”而不至于太过引人怀疑的舞台。他深吸一口气,努力让声音听起来不像高逸那样冷静分析,而是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有些犹豫和不确定的观察口吻。
“回……回捕头的话,”他舔了舔有些发干的嘴唇,“小的这两日,在茶楼、巷口,确实听了不少。百姓们说得……越发邪乎了。除了之前的灶台响、白影子,现在还有人说,听到半夜有女子在窗外哭,还有人说,家里的鸡鸭莫名少了几只,都说是被狐仙摄去吃了……”
他顿了顿,像是在回忆,然后小心翼翼地补充道:“不过……小的觉得,大家好像……也不是全都一样害怕。”
“哦?”赵雄眉梢微挑,“怎么说?”
郑龙和吴文也露出了注意的神情。
林小乙斟酌着词句,慢慢说道:“比如,在码头那边扛包的力夫,他们虽然也说,但更多是当个稀奇事,干活喝酒时照旧。还有……城西几家米铺的伙计,小的听他们闲聊,好像对这事儿不怎么上心,反而有点……有点幸灾乐祸似的,说城东那边闹得凶,活该……”
他提供的不是什么石破天惊的线索,只是一些细微的、容易被忽略的市井生态切片。但正是这些切片,隐隐指向了恐慌情绪分布的不均衡性。
赵雄的目光微微闪动了一下。他没有立刻评价,而是陷入了更深的沉思。郑龙和吴文也若有所悟。
刑房内,刚刚激烈争论的气氛悄然发生了变化。一种新的、更加细腻的调查维度,似乎随着林小乙这看似懵懂的叙述,被悄然引入了这困局之中。
林小乙说完,便又低下了头,恢复了那副恭顺的样子,仿佛刚才那几句话,只是他作为一个“耳朵”的本分。
但他知道,种子已经播下。接下来,就看赵雄这颗久经沙场的老姜,能否从中品出不一样的味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