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县衙刑房,气氛比往日更加凝重。两份决定巨额家产归属的遗嘱平摊在长案上,如同对峙的双方,无声地散发着压力。
吴文早已备好了他的工具:大小不一的放大镜、用于刮取微量样本的薄银刀、以及各种试纸和溶剂。他首先拿起钱秀英提供的纸质遗嘱,凑到窗边光亮处,用放大镜一寸寸仔细查验。
“赵头儿,这份纸质遗嘱,纸张是上好的宣纸,略有泛黄,边缘有自然磨损的痕迹,符合存放一年的旧物特征。墨迹沉着,已充分渗入纤维,无明显浮色。”吴文边看边汇报,语气专业而冷静,“印章是朱砂印泥,色泽沉稳,边缘略有晕染,也符合长期存放的特点。初步看,纸张、墨色、印泥皆无破绽。”
赵雄点了点头,目光转向那份绢帛遗嘱。吴文会意,小心地将其展开。洁白的绢帛上,墨迹显得尤为清晰醒目。
“这份绢帛,”吴文用指尖轻轻触摸,“是江南产的素绢,质地细腻,钱府用此物书写重要文书合乎其身份。印章…同样是朱砂印泥,印文清晰,与纸质遗嘱上的印章几乎别无二致,仿制技艺相当高超。”
郑龙在一旁听得有些不耐烦,插嘴道:“老吴,照你这么说,两份都是真的?那钱老爷莫非是老糊涂了,三天内立下两份完全相反的遗嘱?”
吴文皱着眉摇头:“这正是蹊跷之处。从物料上看,难以断定真伪。除非…能找到笔墨或印泥上的细微差异。”他再次俯身,几乎将脸贴在绢帛上,用最大的放大镜仔细观察墨迹。
林小乙依旧安静地待在角落,但目光始终没有离开那两份遗嘱。他现代刑侦知识的记忆在脑海中翻涌。他知道,古代缺乏精密的化学分析仪器,但要判断墨迹的新旧,并非全无办法。墨迹暴露在空气中会氧化,时间越长,光泽和色泽的变化越微妙。而绢帛和宣纸的吸墨特性不同,新墨旧墨的感官差异也会有所体现。
就在吴文凝神查验,赵雄静待结果,郑龙开始踱步的时候,林小乙仿佛是无意识地往前挪了半步,伸着脖子,目光似乎被那绢帛吸引,嘴里发出极轻的、近乎自言自语的嘀咕:
“咦…这绢帛上的字,看着倒是鲜亮…比旁边那张纸上的,好像…更黑更亮些?像…像昨儿个衙门新贴的告示似的…”
他的声音很小,带着少年人特有的不确定和怯生生,像是在好奇地观察,又不敢肯定自己的判断。
但这细微的声音,在寂静的刑房里却显得格外清晰。
吴文猛地抬起头,看向林小乙,眼中闪过一丝讶异和被打断的不悦。他专注于物料本身,却忽略了最直观的视觉对比。
赵雄眼中精光一闪,他立刻捕捉到了林小乙话中的关键。他没有斥责林小乙多嘴,反而向前一步,将两份遗嘱并排放在一起,目光锐利地来回扫视。
“吴文,你来看。”赵雄沉声道,“抛开物料新旧,单看这墨色光泽。”
经此提醒,吴文也意识到了问题所在。他仔细对比,眉头越皱越紧:“确实…纸质遗嘱墨色乌沉,略显干涩;而这绢帛上的墨迹,乌黑油亮,反光更强…这…这更像是新近书写所致!虽然仿旧手法高明,但墨迹的‘火气’未完全褪去!”
这是一个重大发现!如果绢帛遗嘱的墨迹明显新于纸质遗嘱,那么柳氏所持遗嘱的可靠性就大打折扣了。
郑龙也凑过来看,他虽然不懂文墨,但直观对比下,也能看出差异:“嘿!这么一说,还真是!这绢帛上的字,看着就水灵!”
赵雄赞许地看了林小乙一眼,但语气依旧平淡:“观察尚可。小乙,你眼力不错。吴文,重点查验这两份文书墨迹的氧化程度,看看能否找到更确凿的证据。”
“是,头儿!”吴文精神一振,有了明确的方向。他立刻取来薄银刀,准备从两份文书不显眼处刮取极其微量的墨迹样本,用不同的溶剂进行测试,比较其溶解度和色泽变化,这是当下能做的有限但有效的化学比对。
林小乙连忙低下头,退回角落,装作一副因被夸奖而不好意思的模样,心中却松了口气。他成功地用看似“无心”的童言童语,将调查引向了正确的方向。这一步看似微小,却可能成为撬动整个僵局的关键支点。
赵雄看着重新投入工作的吴文,又瞥了一眼那个缩在角落、看似人畜无害的少年,心中那份猜测愈发清晰:这小子,绝不像表面看起来那么简单。他的“运气”和“偶然发现”,似乎总能在关键时刻发挥作用。赵雄决定,接下来要给他更多的“机会”,看看他到底还藏着多少本事。
墨迹的疑云,虽然还未完全散开,但第一道曙光,已然透过缝隙照射进来。而对林小乙的考验,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