朔方城的风雪,并未因一场大捷而有丝毫的停歇,反而愈发的凛冽起来,仿佛要将天地间所有的温暖都彻底冻结。在这片冰冷的土地上,一股勃勃生机的暗流,正在以一种不可阻挡的姿态,悄然涌动。
苏文渊正式履新镇北军参军一职的消息,如同一块投入平静湖面的巨石,在整个北境十三州,都激起了千层浪。
对于那些,亲身经历了铁门关血战的镇北军将士而言,这个任命是理所当然,甚至可以说是……众望所归。在他们心中,这位以弱冠之龄,行鬼神莫测之谋,挽狂澜于既倒的少年军师,是如同神明般的存在。
他们或许不懂什么围魏救赵,也不懂什么合纵连横。但他们亲眼见证了,那位苏先生奋不顾身,是如何创造出一个又一个不可能的奇迹。他们更亲耳聆听过,那首足以让三军将士战意沸腾的无双战歌。
在军中,实力与功绩,是赢得尊重的唯一途径。
而苏文渊,两者兼具。
对于那些远离战场的北境文官集团,以及那些自诩为清流的士绅名流而言,这个任命却不亚于一记响亮的耳光。
在他们看来,苏文渊虽然才华惊世,但终究只是一个初出茅庐的少年,一个连会试都未曾参加的准进士罢了。骤登高位,执掌一军之参谋要职,简直是……滑天下之大稽。
更重要的是,苏文渊的行事风格,与他们这些习惯了循规蹈矩,讲究论资排辈的传统文人,格格不入。
一时间,各种明里暗里的弹劾奏章,如同雪片般,飞向了京城。
“……苏文渊,虽有微功,然其性乖张,好行险计,非国之良臣……”
“……以白身而掌军机,此举有违祖制,恐开骄兵悍将干政之先河……”
“……恳请陛下,三思而行,收回成命……”
然而,这些在送抵京城之后,却都如同石沉大海,没有激起一丝一毫的波澜。
所有人都知道,那位端坐于养心殿之内的帝王,已经用他最沉默,也最坚定的方式,表明了自己的态度。
苏文渊,是他要保的人。
……
帅帐之内。
卫燎原看着手中那份,由靖夜司暗中截获的弹劾奏章的抄本,粗犷的脸上,充满了不屑的冷笑。
“一群只会躲在背后,摇唇鼓舌的腐儒。”他将那奏章,揉成一团,扔进了火盆里,“若非老子们,在前面为他们流血卖命。他们哪有安稳日子,在这里写这些狗屁不通的酸文?”
他抬起头,看向那个正静静地坐在沙盘旁,摆弄着棋子的苏文渊,大大咧咧地问道:“小子,你就一点都不生气?”
苏文渊闻言,缓缓地落下了一枚黑子。
棋盘之上,原本还胶着厮杀的黑白二龙,竟因为这看似随意的一子,瞬间盘活。黑子化守为攻,如同一柄最锋利的尖刀,直插白子看似固若金汤的腹地。
“有何可气?”他抬起头,脸上露出了云淡风轻的微笑,“夏虫不可语冰,井蛙不可语海。与他们争辩,不过是浪费口舌罢了。”
“那……就这么算了?”卫燎原有些不甘心地说道,“老子可咽不下这口气。”
“自然不能就这么算了。”苏文渊的眼中,闪过一丝狡黠,“卫帅,您觉得,对于一个农夫而言,什么最重要?”
“那还用问?当然是土地和收成了。”卫燎原想也不想便答道。
“不错。”苏文渊点了点头,“那对于一个商人而言呢?”
“是利润和商路。”
“那对于一个文人呢?”
“是……名声和……道统?”卫燎原有些不确定地说道。
“卫帅英明。”苏文渊抚掌赞叹,“既然如此,我们又何必在他们最擅长的领域,与他们进行无谓的争斗呢?”
“我们只需要,做我们自己最擅长的事情便可。”
他伸出手指,轻轻地点了点沙盘之上,那片代表着整个北境十三州的广袤疆域。
“卫帅,您不是一直觉得,我大奉如今的屯田之法,效率低下,耗费巨大吗?”
“我北境虽有良田万顷,却因气候苦寒,耕作之法落后,而年年粮草产出不足,需从江南大量调运。”
“我们战死的将士家眷,虽有抚恤,却依旧生活困苦,朝不保夕。”
他每说一句,卫燎原的眼神便更亮一分。
苏文渊看着他,抛出了一个,让他都感到心惊肉跳的巨大诱饵。
“若学生,有办法。”
“让这北境的粮产,在三年之内,翻上一番。”
“镇北军,从此以后,再无粮草之忧。”
“甚至能让那些将士的家眷,都丰衣足食,富甲一方。”
他看着卫燎原变得无比灼热的眼神,一字一顿地说道:
“届时,您觉得。”
“那些所谓的清流,在这些让北境万民,都为您立生祠的煌煌功绩面前。”
“他们苍白无力的弹劾,还会有……半分分量吗?”
……
寂静。
死一般的寂静。
卫燎原呆呆地看着眼前这个,谈笑之间便为他描绘出了一幅,足以让任何一位边关统帅都为之疯狂的宏伟蓝图。
他的心脏在这一刻疯狂地跳动了起来。
他本以为,苏文渊的才华,在于那神鬼莫测的兵法韬略。
却不想,他还懂可以改变国运的经世济民之道。
“你……你当真有办法?”他的声音,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
苏文渊从怀中,取出了一份,早已准备好的计划书。
计划书的封面上,赫然是四个充满了力量与希望的大字——
“北境新政”。
其内,从改良农具(曲辕犁),到推广新作物(耐寒的土豆、玉米),再到建立以退伍老兵为核心,军属为成员的生产建设兵团,甚至还包括了利用墨工坊的技术,在北境建立初步的工业化灌溉与加工体系……
一份详尽到了极点,也超前到了极点的改革方案,跃然纸上。
“这……这……”
卫燎原看着眼前这份计划书,他不是文官,不懂其中那些复杂的经济学原理。
但他却是这片土地,最坚定的守护者。
他能清晰地看到,这份计划书背后,可以让整个北境,都脱胎换骨的巨大潜力。
“好……好……好……”
他激动得语无伦次。
他猛地站起身,在那间并不算宽敞的帅帐之内,来回地踱步,脸上的神情阴晴不定。
有狂喜,有激动,更有一丝……犹豫。
这份新政一旦推行,其所要面对的阻力,将是前所未有的。
它不仅仅会触动,那些士绅地主的利益。
更会挑战整个大奉王朝,传承了千百年的祖制。
这已经不是简单的改革了。
而是一场自上而下的革命。
苏文渊静静地看着他,这最后的抉择,只能由卫燎原,这位北境真正的王,来亲自做出。
良久。
良久。
卫燎原,停下了脚步。
虎目之中,所有的犹豫都已消失不见。
取而代之的是,虽千万人吾往矣的决然。
他看着苏文渊。
“小子。”
“你来执笔。”
他的声音,霸气侧漏。
“这天下的骂名……”
“……老子,替你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