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安。
秋雨初歇,宫墙内的青石板路湿滑反光,空气里弥漫着桂花将残未残的甜腻,与某种更深沉的、难以言说的压抑。
相府,密室。
烛火被刻意压得很低,只照亮书案一角。
秦桧独自坐在太师椅上,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一份刚刚送来的、加急军报的抄件。
上面简略描述了郾城西北的战况:岳飞残部突围,疑似与北望匪军合流,于氓山山麓击溃天使仪仗,悍然“抗旨”,并发表“逆言”。
字字句句,触目惊心。
但秦桧的脸上,并无太多意外,反而有一种……诡异的平静。
甚至,眼底深处,藏着一丝如释重负。
门被无声推开。
没有通传,没有脚步声。
一道裹在深青色斗篷里的身影,如同鬼魅般滑入室内,反手掩上了门。
烛火微微晃动。
来者摘下兜帽,露出一张平平无奇、属于中年文吏的脸。
正是“曾涂”。
或者说,是顶着曾涂皮囊的某种存在。
他的眼神空洞,缺乏活人应有的温度与情感波动,直勾勾地看向秦桧。
“他反了。”
曾涂的声音干涩平直,像是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事实。
“意料之中。”秦桧放下抄件,身体微微前倾,“接下来,该怎么做?他这一反,民间那些愚夫愚妇,还有军中一些冥顽不灵的,恐生变故。”
“无妨。”
曾涂走到烛台旁,伸出苍白的手指,轻轻拨弄了一下烛芯。
火苗骤然蹿高了一瞬,映得他半边脸庞明暗不定。
“叛逆,需要被‘正法’。”
“历史,需要‘交代’。”
“人心,需要被‘震慑’。”
他一字一顿,每个词都像冰冷的石块砸落。
“风波亭,已准备妥当。”
听到“风波亭”三字,秦桧的瞳孔几不可察地收缩了一下。
那是皇城司下属一处偏僻狱所旁的亭子,原本无名。
不知何时起,这个名字开始在某些最隐秘的传递中出现,带着一种不祥的宿命感。
仿佛那里天生就该是某些故事的终点。
“人犯呢?”秦桧追问,“岳飞本人已遁入氓山,难道……”
“会有‘岳飞’。”
曾涂打断他,语气不容置疑。
“一个足够像,足够‘认罪’,足够在天下人面前被明正典刑的‘岳飞’。”
秦桧瞬间明白了。
替身。
就像之前“病故”的晁盖,就像许多在关键节点“意外”身亡或“幡然醒悟”的官员、将领。
铁鸦军,擅长此道。
“证据?”秦桧更关心这个。
没有铁证,难以服众,难以完成那最后的“定罪”与“裁决”。
曾涂从袖中取出两样东西,轻轻放在书案上。
一块是叠好的、略显脏污的布片,隐约可见墨迹。
另一件,则是一个小小的、惨白色的骨质哨子,以及一片薄如蝉翼、泛着金属冷光的黑色羽毛。
“王俊的‘亲笔’供状,以及他‘冒死’呈交的,与北望匪首‘陈稳’往来的密信残片。”
曾涂指着那布片。
“笔迹,是岳飞的。内容,是商议如何挟持朝廷,裂土分疆。”
秦桧拿起布片,对着烛光细看。
墨迹、笔锋、甚至某些独特的书写习惯……都与他所见过的岳飞奏章批复,一般无二。
简直像从岳飞本人手中流出。
他心底寒意更甚,但面上不动声色。
“此物……足以定铁案。”
“至于这个,”曾涂指向骨哨和黑羽,“是‘信物’。来自北望军,蕴含‘幽能’,可污染接触者心神,令其狂躁易怒,或昏聩顺从……是‘勾结邪祟、修炼妖法’的铁证。”
秦桧小心地用指尖碰了碰那黑羽。
一股阴冷滑腻的感觉瞬间传来,仿佛有细微的冰针扎入皮肤,让他猛地缩回手,心头一阵烦恶。
“此物……甚好。”他定了定神,“只是,该如何让它‘合理’地出现?又如何让那‘岳飞’认罪?”
“王俊已在控制之下。”
曾涂的语气依旧平淡。
“他会‘出首告发’,会在适当的时机,‘发现’这些证据。”
“而那个‘岳飞’……”
他顿了顿,空洞的眼神看向虚空某处,仿佛在接收什么信息。
“他会‘认罪’的。”
“在风波亭,在众目睽睽,或是在必要的‘记录’之中。”
“他会承认一切。”
“通敌、谋逆、修炼邪法……所有你们需要的罪名。”
秦桧沉默了片刻。
他并非心慈手软之辈,但如此环环相扣、利用超乎常人手段的构陷,依旧让他感到一种置身于巨大非人齿轮下的渺小与寒意。
但很快,这点寒意就被更强烈的欲望与安全感取代。
只要岳飞这个最大的“麻烦”被以这种方式解决,他的相位,主和派的路线,乃至背后的……“天意”,都将稳固。
“需要我做什么?”秦桧问。
“推动。”
曾涂言简意赅。
“以最快速度,走完所有程序。”
“谏官弹劾,大理寺受理,陛下下诏……让‘岳飞被捕’的消息,尽快传遍天下。”
“然后,在风波亭,举行一场‘公正’的审判。”
“最后,明正典刑。”
“时间,”曾涂强调,“要快。必须在氓山那个‘真货’站稳脚跟、造成更大影响之前,完成这一切。”
“我们要的,不是一个活着的叛逆岳飞。”
“而是一个被钉死在耻辱柱上、盖棺定论的‘罪将岳飞’。”
“用他的‘死’,来终结所有关于他的‘故事’,平息所有因他而起的‘变数’。”
秦桧缓缓点头。
他理解了。
这不仅仅是一次政治清洗。
这是一场……仪式。
一场用来“修正”历史,“安抚”规则,“收割”某种力量的仪式。
而他和伪宋朝廷,是这场仪式中,摆在明面上的执行者。
“我明白了。”
秦桧坐直身体,脸上恢复了惯有的、深沉难测的表情。
“弹劾的奏章,今夜就会递上去。”
“大理寺那边,我会打好招呼。”
“陛下那里……近来龙体欠安,心神不宁,最易接受‘朝野公议’与‘确凿铁证’。”
曾涂微微颔首,似乎对秦桧的效率和“悟性”表示满意。
“很好。”
“记住,风波亭的‘顺利’,关乎大局。”
“也关乎……你等所求的‘长治久安’。”
说完,他重新拉上兜帽,身影如同融入烛光阴影之中,悄无声息地退出了密室。
仿佛从未出现过。
只留下书案上那几样散发着不祥气息的“证物”,以及空气中残留的、淡淡的阴冷。
秦桧独自坐在昏暗里,良久未动。
他再次看向那份军报抄件,看向“岳飞抗旨”那几个字。
然后,目光移到那伪造的供状和诡异的信物上。
嘴角,慢慢扯出一个冰冷的、彻底卸下伪装的弧度。
“岳飞啊岳飞……”
低低的、近乎呢喃的声音,在密室里回荡。
“你赢了郾城,赢了金虏……”
“可你赢不了这‘势’,赢不了这‘命’。”
“风波亭……”
“便是你的‘命’该绝处。”
他伸出手,小心地将那布片、骨哨与黑羽收拢,放入一个早已准备好的锦盒中。
动作轻柔,如同对待易碎的珍宝。
次日。
临安朝堂,风波骤起。
数名言官联名上奏,弹劾前淮西制置使岳飞“丧师辱国”、“拥兵自重”、“勾结北地匪类”、“暗蓄异志”,恳请陛下严厉追查。
几乎同时,大理寺卿收到“确凿”人证物证,称岳飞部将王俊“大义灭亲”,出首告发主帅诸多逆迹,并呈上关键证物。
深居简出的官家赵祯,在连续收到雪片般的弹章与“铁证”后,于病榻上“震怒”,颁下严旨:着大理寺、刑部、御史台三司会审,速查此案,务必水落石出!
又过一日。
未经细致的审讯,也未给所谓“人犯”太多申辩之机。
一则震动天下的诏告,便从临安皇城,以最快的速度,发往各路州府,张贴于各处城门市集:
“逆臣岳飞,已于近日被擒拿归案!”
“经有司查实,其罪确凿,罄竹难书!”
“为肃国法,以正朝纲,定于三日之后,风波亭畔,明正典刑,以儆效尤!”
消息如同瘟疫般蔓延。
所到之处,惊骇,哗然,质疑,悲愤,茫然……种种情绪,在伪宋疆土内,暗流汹涌。
而在那皇城深处,偏僻阴森的角落。
那座刚刚被天下人记住名字的“风波亭”,在秋日的惨淡阳光下,静静矗立。
亭外,甲士肃立,气氛肃杀。
亭内,空无一人。
却仿佛已经有一个无形的、绝望的枷锁,在那里缓缓成型。
等待着,那个即将被推上来的“主角”。
也等待着,天下人的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