郾城大捷的消息,是在三天后送到黑云寨的。
信使是石墩手下最得力的夜不收,一人三马,换马不换人,跑死了两匹好马,才将这份染着汗水和尘土的密信送到。
“大捷!郾城大捷!”
“岳将军背嵬军正面击破金军铁浮屠,阵斩金军千户以上三人,俘获军械马匹无算!金军主力已后撤三十里!”
消息像野火般瞬间烧遍了整个山寨。
校场上训练的士卒们扔下兵器,欢呼雀跃。
匠坊里叮当的打铁声停了片刻,爆发出更响亮的吆喝。
连厨房帮厨的老伙夫都多舀了一勺难得见油星的菜汤,咧着嘴笑。
多少年了。
自从伪宋南迁,中原沦丧,听到的多是城破兵败、求和纳贡的消息。
何曾有过如此硬邦邦、血淋淋的大胜?
还是对阵金军最精锐的铁浮屠!
“好!打得好!”
晁盖狠狠一拳砸在木桌上,震得茶碗乱跳,他满脸通红,眼眶却有些发热。
“岳鹏举,真虎将也!没给咱们北地男儿丢脸!”
林冲仔细读着战报细节,尤其是关于背嵬军长斧死士换马腿、岳飞亲率骑兵精准切入的段落。
他沉默良久,才长长吐出一口气。
“不只是勇悍。这战机抓得……妙到毫巅。非大勇大智,不能为。”
吴用摇着羽扇,脸上笑意却慢慢淡去。
“确是惊天大捷。可诸位想过没有,经此一战,岳将军……便再无退路了。”
帐内欢腾的气氛微微一滞。
“军师何意?”阮小二问道。
“岳家军本就粮饷不继,朝廷忌惮。如今携大胜之威,兵锋直指汴梁,光复旧都似乎指日可待。”
吴用声音低沉。
“你们说,临安城里那些一心求和的大人们,是高兴,还是害怕?”
“是觉得脸上有光,还是……觉得卧榻之侧,有虎鼾睡?”
众人沉默。
答案不言自明。
“还有金国。”林冲接口,眉头紧锁,“完颜宗弼吃了这么大亏,岂会善罢甘休?定会调集更多兵力反扑。岳家军已是强弩之末,能否撑住下一轮……”
他没说下去。
但所有人都懂。
一场惨胜,耗尽精锐,暴露锋芒,引来四方忌惮与反扑。
这捷报,是号角,也可能……是丧钟。
“陈先生呢?”
晁盖忽然发现,自收到捷报后,陈稳只看了信,说了句“知道了”,便独自离开了聚义厅。
观星台上,风很大。
陈稳扶着冰凉的栏杆,眺望南方。
手中没有令牌,也没有进行任何“阅览”的尝试。
他只是静静地站着。
脸上没有半分喜色。
反而笼着一层深深的、化不开的凝重。
脑海中,那日触发远程赋予时,通过令牌“看到”的破碎画面,再次不受控制地翻涌上来。
不是郾城战场的刀光剑影。
而是在那“捷报”光芒的背后,更深、更暗处蠕动的景象——
无数细密的、黑色的“线”,正从临安方向,从金军大营深处,甚至从岳家军内部某些模糊的人影身上,悄然延伸出来。
如同嗅到血腥的蚂蟥,缓缓缠绕向那柄虽然染血却更加耀眼的“剑”。
那些黑线交织,隐约构成一个模糊的轮廓。
像是一座……亭子?
阴冷。
不祥。
这种感知并非来自“剧本阅览”的主动技能,更像是能力提升、因果纠缠加深后,一种被动的、持续的“势运初感”增强。
他“感觉”到,南方那原本锐利冲天的“势”,在达到某个辉煌顶点后,非但没有稳固扩张,反而被四面八方涌来的、粘稠的恶意层层包裹,开始变得……滞重。
甚至,有了一丝极其细微的、向下坠落的趋势。
这不是战场胜负能解释的。
“朝廷的旨意……应该不止一道了吧。”
他低声自语。
石墩在转送捷报的密信末尾,用最隐晦的笔法提了一句:“伪都天使再至,旨意‘恳切’。”
“恳切”二字加了重墨。
陈稳懂那意思。
催促进军?责令后撤?或是……更阴险的掣肘?
无论哪一种,都在将岳飞往绝境上推。
“还不够快……”
他握紧了栏杆。
赵老蔫那边,新令牌的研制需要时间。
远程赋予的消耗太大,短期内无法再次使用。
北望军的袭扰虽有效,但毕竟偏师,难以根本改变中原主战场的兵力对比。
他能做的,似乎只剩预警和有限的物资支援。
这种无力感,让他胸口发闷。
“君上。”
王茹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她不知何时已悄然上台。
“南边‘翎羽’急报。”
她递上一张细小的纸条,上面蝇头小楷写着密语。
陈稳迅速译出。
“秦相府近日与金国方面密使往来频繁。天使携第二、第三道旨意已抵郾城,内容据传为‘催促进取’与‘关切后路’,措辞矛盾。”
“岳家军辎重营副将王俊,近日屡有怨言,曾私下抱怨‘赏罚不公’,并两次密会身份不明之外人。已加盯防,然其职位敏感,未得确证,不敢妄动。”
王俊。
陈稳对这个名字有印象,石墩之前的密报提过,是岳家军中层将领,负责部分粮械调配。
位置不算核心,但若被利用……
“铁鸦军的手,伸得真快。”
他冷声道。
“告诉我们在那边的人,盯紧这个王俊,记录所有异常接触。但切勿打草惊蛇。现在动他,反而会害了岳飞。”
“此外,让我们在伪宋朝廷里的人,想办法将‘金国密使与秦相府往来’的消息,透给那些还心存公议、或者与秦桧不对付的官员。不必证据,流言即可。”
“水浑了,有些人动作才会露出马脚。”
“是。”王茹记下,犹豫了一下,“君上,您似乎……并不为郾城大捷欣喜?”
陈稳沉默片刻。
“我很敬佩岳将军,此战打得漂亮,打出了汉家儿郎的血性。”
他转过身,眼中映着远处山峦的阴影。
“但王茹,你掌监察,当知一个道理:木秀于林,风必摧之。”
“岳将军如今,就是那棵最秀于林的参天巨木。”
“而四面八方的‘风’……已经刮起来了。”
“我们看到的捷报,或许在某些人眼里,正是加速催动这‘风’的号令。”
王茹神色一凛,缓缓点头。
“属下明白了。南边的网,会织得更密些。”
她退下后,陈稳再次望向南方。
这一次,他主动沉静心神,微微触动“剧本阅览”的能力。
不追求清晰画面,只感受那股“势”的流向。
朦胧中,他看到的不再是具体的亭台或刀剑。
而是一幅更抽象的图景:
一份金光璀璨、写着“捷报”的文书,正被无数只从阴影中伸出的、戴着各色官帽或笼着黑雾的手,疯狂地抢夺、撕扯、涂抹。
文书的光芒被迅速污染、黯淡。
而在文书下方,那柄浴血的“剑”,正在一道道凭空出现的、写着“旨意”的金色锁链缠绕下,缓缓变得沉重、迟滞。
剑锋所指的前方,更多的黑色铁骑,正如潮水般重新汇聚。
陈稳猛地切断感知,倒退半步,额角渗出细汗。
喘息片刻,他眼神却更加坚定。
“果然……”
“捷报传来的越快,背后的杀机就来得越急。”
“鹏举兄,你的时间……恐怕不多了。”
山下寨中,庆贺的喧嚣隐约传来,与观星台上的寂寥寒风形成鲜明对比。
陈稳走下高台,回到聚义厅。
厅内众人见他回来,目光都聚集过来。
“陈先生,这捷报……咱们该如何呼应?是否要加大袭扰力度,再助岳将军一臂之力?”晁盖问道。
陈稳环视众人,缓缓开口。
“庆贺,放在心里。酒,留着等岳将军真正收复汴梁再喝不迟。”
“袭扰,不仅要加强,还要更有章法。林教头,你与吴军师细议,选几个能让金军疼到跳脚、却又不敢不顾的目标打。既要牵制其兵力,也要激怒其统帅。”
“我们要让金国觉得,北边的麻烦,不比南边小。”
“此外,讲武堂里那十位岳家军学子,课业加重。告诉他们,他们的元帅在前线拼命,他们在后方,必须用最短的时间,学到最多保命、杀敌、带兵的本事。”
“学成归去,才能多救几个同泽的命,多替他们的元帅分几分忧。”
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力量。
“郾城大捷,是喜事,更是警钟。”
“告诉全寨弟兄,高兴一个时辰就够了。”
“一个时辰后,该训练的训练,该打铁的打铁,该巡逻的巡逻。”
“咱们北望军,离能放松庆祝的那一天……”
他顿了顿,望向厅外南天。
“还远得很。”
风穿过厅堂,卷动墙上的“北望”旗帜,猎猎作响。
如同战鼓的余韵,又像另一场风暴来临前的低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