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墩带来的密信与预警,在岳飞心中激起层层难以平息的波澜。
送走石墩后,他并未立刻歇息,也未召见其他部将。
只是独自在帐中,对着那盏将尽的油灯,沉默了许久。
信纸上的字迹和石墩凝重的话语,与近日朝廷那些措辞越来越严厉。
催促越来越急的金牌御札,以及营中偶尔截获的。
关于临安朝堂风向的零碎消息,渐渐拼合成一幅令人脊背生寒的图景。
“风波亭……莫须有……”
岳飞低声重复着这两个词,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案几。
他岳飞自问无愧于心,无愧于国。
征战沙场,所求无非驱逐鞑虏,恢复旧疆。
为何,功劳越大,兵锋越锐,来自后方的寒意却越重?
他想起宗泽老元帅临终前三呼“过河”的悲愤,想起李纲等主战大臣被排挤贬斥的无奈。
难道,这竟是大宋朝堂某种挥之不去的痼疾?
但凡真心想做事、能做事的人,总难逃猜忌与倾轧?
北望军那位陈先生的分析,虽未明言,却直指核心
——他的存在本身,他不断取得的胜利,已经成了某些人必须拔除的钉子。
“不会引颈就戮……”
岳飞喃喃着自己对石墩的承诺,眼神渐趋冰冷坚毅。
他可以服从合理的调遣,可以为大局退让。
但绝不会坐以待毙,让抗金大业与麾下儿郎的鲜血,成为奸佞之徒权斗的祭品。
北望军伸出的手,在此时显得尤为关键。
那不止是一条可能的退路,更是一种理念上的认同与支撑
——他们同样以北望中原、驱逐胡虏为目标。
却似乎找到了一条不那么受制于腐朽朝廷掣肘的路子。
次日,岳飞以巡查防务、商讨应对伪齐袭扰战术为由。
带着岳云、张宪等少数绝对心腹,来到了更靠近前线、也更隐蔽的一处哨营。
石墩及其几名手下已在此等候。这次会面更加隐秘,范围更小,话题也将更深入。
没有过多的寒暄,岳飞开门见山。
“石将军昨日所言,飞思之良久。
陈先生与北望军之高义,飞感佩于心。
然,飞身为宋将,行事多有牵绊。
若要携手,需得更知彼之所能,亦需明言,此番合作,绝非叛宋,只为抗金。
只为在奸佞环伺之下,留有一线生机与反击之力。”
这番话,既表明了态度,也划定了底线。
石墩点头表示理解。
“岳元帅放心。我家君上早有明言,助岳元帅,即是助抗金大业。
亦是破那欲将华夏拖回屈辱老路之无形黑手。
北望军无意令岳元帅改旗易帜,只愿成为岳元帅身后一双眼睛,一支援手。
在元帅需要时,提供朝廷给不了或不愿给的东西。”
他顿了顿,决定部分透露一些更深层的信息,以增加说服力,但需转换表述。
“不瞒元帅,我家君上之所以能屡屡料敌机先,并对朝廷动向有如此警醒。
除情报网络外,亦因对那幕后操控‘大势’之敌,有远超常人之了解。”
石墩斟酌着用词。
“此敌非金非齐,而是一股更隐秘、更强大、意图让天下按某种他们设定之‘轨迹’运行的力量。
朝廷中某些人,恐已受其蛊惑或驱使。
他们的目标,正是清除如元帅这般,能打破其‘轨迹’的‘变数’。”
岳飞及其心腹闻言,皆面露惊疑。
这番说辞,已近乎玄异。
但联想到铁鸦军那些神出鬼没、手段诡谲的“幽影”。
以及朝廷近来某些不合常理的动向,又让他们不得不心生警惕。
“设定轨迹?清除变数?”
张宪忍不住皱眉。
“石将军此言,未免……”
“张将军可知,为何伪宋朝廷南迁后。
诸多本应于数十年后方才崭露头角的人物、思潮,或销声匿迹,或扭曲变形?”
石墩打断他,抛出另一个问题。
“时间仿佛被无形之手拨快,许多本可徐徐图之的变革苗头,被粗暴掐灭。
这,便是那力量加速‘剧本’,裁剪‘枝丫’的手段之一。
岳元帅的赫赫战功与坚定北望之志,已然成为他们眼中必须修剪的‘粗壮枝丫’。”
这个比喻,结合近年朝野间一些英才莫名沉寂。
某些本可大有作为的政略被束之高阁的现象,让岳飞等人陷入了沉思。
有些事情,身处其中只觉得别扭。
被石墩这一点破,竟有种毛骨悚然的连贯感。
“故此!”
石墩总结道。
“我家君上助元帅,既为公义,亦为对抗此等操控命运之敌。
此乃超越一朝一姓之争。”
帐内一片寂静。这番话的信息量太大,需要时间消化。
良久,岳飞缓缓吐出一口气,眼神锐利如刀。
“纵然如此,飞仍需眼见为实。北望军究竟有何等依仗,敢言对抗此等诡异之力?
又能予飞何等切实助益?”
是时候展示部分实力了。
石墩朝身后一名手下示意。
那手下上前。
解下背着一个长条状的厚布包裹,放在地上小心打开。
里面是两件器物。
一件是改进后的“御煞弩”,体型比普通手弩略大。
结构明显更复杂精巧,弩身上有暗色的纹路。
另一件,则是一个拳头大小、形如扁钟的青铜铃铛。
表面铭刻着细密的云纹,中心悬着一枚小巧的黑色玉坠,正是“定神铃”。
“此乃我北望军工坊最新所出。”
石墩拿起御煞弩,熟练地装上特制弩匣。
“连发五矢,射程与劲力远超寻常手弩。
其弩矢以特殊工艺打造,对幽能……也就是那股邪恶力量衍生出的侵蚀性能量,有额外的破防与中和之效。”
他未详细解释原理,只强调效果。
他又指向定神铃。
“此物悬挂于营帐要害处或由精锐小队携带,当其感受到特定精神侵蚀或蛊惑波动时,会自发微鸣示警。
其声波亦有微弱镇定心神、驱散迷障之效。
于应对敌之诡异手段时,或可收奇效。”
为了演示,石墩让一名手下在二十步外立了一个披着旧皮甲的木靶。
他端起御煞弩,略一瞄准。
“噔噔噔噔噔!”
五声短促而沉闷的机括响动几乎连成一线,五道乌光闪电般射出!
咄咄咄咄咄!
木靶上的旧皮甲瞬间被洞穿五个孔洞,弩矢深深钉入后方土墙,尾羽犹自颤动。
射速之快,威力之强,令见惯了强弓硬弩的岳云、张宪也为之动容。
石墩又示意另一名手下摇晃定神铃。
铃铛并未发出清脆响声,而是发出一种低沉持续的“嗡嗡”声,声音不大。
却让人闻之心神不由一清,杂念稍去。
“此二物,首批可各提供五十件,赠与岳元帅,以作防身破邪之用。”
石墩道。
“此外,粮食、药材、御寒之物,乃至针对金军铁浮屠的部分应对器械图样,皆可后续陆续交付。
我军在河北、山东等地袭扰金军,亦可与贵部战略呼应,分散敌军压力。”
实实在在的利器,加上持续物资援助和战略配合的承诺,比任何空泛的结盟口号都更有分量。
岳飞仔细检查了御煞弩和定神铃。
尤其是弩身上那些他看不懂却感觉不凡的纹路,以及铃铛那奇特的材质与声响。
他虽不完全明白其中原理,但能感受到这些器物背后代表的技术实力与针对性。
更重要的是,北望军展现出的是一种“解决问题”的思路和能力,而非空谈。
他放下御煞弩,抬头看向石墩,终于缓缓点头,语气郑重:
“陈先生厚意,北望军之实力,飞今日见识了。
既为抗金,亦为对抗那幕后黑手,更为了麾下这数万愿随飞北伐收复故土的将士……”
“飞,愿与北望军,缔结秘密战略协作之约。情报互通,物资互助,战略呼应。
但有所需,在不悖抗金大义、不公然叛宋之前提下,飞必竭力配合。”
石墩心中一块大石落地,肃然抱拳。
“岳元帅深明大义!
我家君上得闻,必深感欣慰。
具体协作细则,联络方式,物资交接地点与暗号。
稍后便与元帅及诸位将军详细拟定。”
帐内的气氛,从最初的凝重试探,终于转向了务实与隐约的振奋。
一条连接北望军与岳家军的秘密纽带,在这前沿哨营中,悄然缔结。
虽然前路依旧迷雾重重,危机四伏。
但至少此刻,他们不再是独自逆流而行的孤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