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匆匆将经书木鱼整理一翻,便跟着方丈的灰布僧袍,朝那扇从未踏近的山门走去。
山门于他,是禅修里一道无形的屏障。
往日里他清扫门前青石板,木轴上的裂痕被指尖摸得熟稔,却从未推它半分。
并非有锁扣,只是同寺的僧侣路过时,目光总像掠过山石般掠过这扇门,更不会看一眼。
仿佛这门后不是天地,只是无关的虚空。
可此刻,方丈的手掌抵上门板,“吱呀”一声,门轴转动的声响,像撞开了心底某处尘封的角落。
跨出门槛的刹那,晦舟彻底失了神。
眼前没有想象中的竹林小径,而是一道望不见底的石阶,如银链般从山门处蜿蜒垂下,嵌在青黑色的山岩间。
他下意识地俯身去看,石阶两侧是云雾翻涌的深渊,风裹着松涛从谷底涌上来,吹得他僧袍猎猎作响。
再极目远眺,山脚下的平原缩成了一块淡青色的绸布,田埂与溪流细得像绣上去的银线,连平日里觉得高耸的古木,此刻也成了缀在绿毯上的墨点。
这浩荡的景象像一只无形的手,轻轻攥住了他的心脏。
往日里在禅房打坐时的烦躁、因寻不到佛性而生的焦虑,竟在这天地辽阔间一点点消散,连呼吸都变得澄澈起来。
他站在原地怔了许久,直到方丈的脚步声从石阶上传来,才猛然回神——方丈已踏上石阶,灰布僧袍在风中纹丝不动,双手合十念颂佛经。
晦舟连忙跟上,学着那姿势将手心并拢,心中默念起那一篇佛经。
晦舟口念的是一篇用作静心的佛经,因为这是其好不容易才在一处没有打理的寺庙中找到的。
之前请教过佛性的一位和尚见其始终未感受到佛性,便让其修行不含佛的功法,建议在附近没有僧侣修行的寺庙中找堆积的书籍。
这是一门用作静心的佛经,所有的佛法皆是来自佛经中,里面并未提及对佛的理解,是给那些无慧根的俗家弟子所写。
石阶不知有多少级,每一级都被岁月磨得光滑,偶尔能看见嵌在石缝里的枯草。
石阶不知有多少级。
正午的太阳最烈时,汗水浸透僧袍,贴在背上像裹了层湿棉絮,脚底磨出的水泡破了又起,渗出血丝。
夕阳西下时,雾起山涧,石阶变得湿滑,他每走一步都要稳住心神,佛经的字句在舌尖打转,成了唯一的锚。
夜里的风带着寒气,月亮挂在山尖,清辉洒在石阶上像铺了层霜,他的腿已灌了铅般沉重,意识开始发飘。
他已脱离了凡灵的层次,寻常的劳累本不该对他有影响。
可这石阶仿佛带着某种魔力,每走一级,身体的疲惫便多一分。
好在那篇佛经起了作用,心神始终清明,即便双腿发颤,也依旧迈出双腿。
只是肉体的折磨终究会侵染心神,到了后半夜,他开始觉得眼前发黑,佛经的字句在脑海里变得模糊,好几次差点踩空。
他知道,若此刻停下,意识一旦松懈,便会像坠入深渊般昏迷,快要接近濒临死了吗?
直到东方泛起鱼肚白,第一缕曙光穿过云层,他才看见山脚下的田垄。
就在这时,方丈的声音传来,轻得像晨雾:“晦舟,先在此休息,往后你可单独下山了。”
早眼前模糊的晦舟听到这话再也坚持不住,直接一头便栽倒。
这句话像抽走了他所有力气。
眼前的景象瞬间模糊,他只觉得天旋地转,下一秒便要栽倒——却被一股轻柔的力量托住,整个身形浮空而起。
方丈回头望着晦舟,此时的他并未显露平时温和冷漠的神情。
望着晦舟,复杂的情绪扰乱着思绪随狂暴的气息显露而出,将四周的树木随土地尽数向下塌缩。
但这一切都影响不了陷入沉睡的晦舟。
方丈从怀中取出一枚圆珠,在朝霞里泛着淡紫色的光,像将整片晨雾凝在了里面——那是枚舍利。
舍利刚一露面,他眉宇间的烦躁便悄然散去,无形的道韵从珠身漫出,这般气息,唯有踏入化神顶点的真君才能勉强察觉。
望着舍利不禁呢喃道:“方丈,小僧心中又有看不清的时候了。”
“摇摆不定的抉择最终会使犹豫者沉沦,这是您曾经教授于小僧的,但窥探因果的视线模糊了。”
“缘分本已尽,小僧所渡者已达岸边,晦舟如我所料者虽有慧根但无佛缘,本已是小僧所料。”
“但命门的门主却出言让晦舟留在此地,窥探命运的存在道出命运的必然,小僧亦如曾经的愚笨。”
“五年光阴流逝,小僧依旧不知晦舟究竟是否可修佛,哪怕依旧不知不感不悟,只望晦舟不会沉于苦海。”
言罢,他将舍利收回怀中,浮空盘膝而坐,指尖结印,佛经的字句从唇间溢出。那托着晦舟的佛力依旧轻柔,像护住了一团易碎的晨光。
这山间的平静背后,是中洲的宏大格局。
中洲中心的王庭,曾是那位如太阳般照耀众生的王的居所,由命门与天机阁共同守护。
王庭的周围是七道如同巨物沉睡在这片土地的山脉,在这七条山脉上驻扎着更恐怖的庞然大物,中洲七宗。
天因寺便是这其中之一,始于西洲的佛山。
天因寺中的和尚这么少是有一定原因的,相比于四大圣地中佛山来说,天因寺比不了,但还是挺有分量的。
所以天因寺从不是求缘拜佛之地,比起西洲佛山的香火鼎盛,天因寺更像高阶僧侣的清净道场。
这里僧人寥寥,修为却个个高深,甚至有两位证道的天人道尊。
若遇有佛缘的生灵上山,寺中从不会留下培养,只会送往西洲佛山教化。
但晦舟是一个个例,没有佛缘自己身为方丈却将他留在寺内,这本就是将他推入苦海。
可既已做了决定,便要担起这份因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