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响应上头号召,村里红白事早没了往年的排场,周铁山的后事更是简得不能再简。
社员们抬着薄皮棺材上了北山,紧着周铁山媳妇的那块土堆挖了个坑再埋上土,连块正经墓碑都没立,更别提上香烧纸钱,那是明令禁止的。
直到月上中天时,望朝才揣着个布包摸黑出门,身后还跟着个睡不着的江步月。
两人顶着风雪,轻车熟路,很快就找到了那座小小的新坟。
“周叔,我没有囤香和纸钱,这两根蜡烛您凑合吃。”
江步月点上蜡烛,望朝把布包放在地上打开,里面是白天没送出去的鸡蛋、兔腿,还有用报纸包着的炒瓜子,五颗水果糖被他小心翼翼地放在最上面。
“每次看他拄着拐杖给我拿吃的,就跟我奶奶以前似的……”他顿了顿,喉结滚动着,“奶奶走的时候,我也没赶上跟她说句话。”
望朝的声音被风吹得断断续续,寒风卷着雪沫子扑在脸上,他想起周铁山拄着枣木拐杖,从棉袄里层摸出糖块塞给他的模样,老人指尖总是很凉,却把糖捂得温热。
江步月没说话,只是将自己冻得发红的手塞进望朝掌心。
男人的手指立刻收紧,粗粝的茧子蹭过她手背,却传递着不容错辨的温度。
她知道望朝不需要安慰,就像知道雪地里的脚印终将被新雪覆盖,但有些痕迹会永远刻在心里。
蜡烛在风雪的加持下,很快燃尽,月光在雪地上拉出两人长长的影子……
因为周铁山的死,李有财一家暂时被大队遗忘,直到三天后,大队部爆发出激烈的争吵声——
“大队长!你得给我儿做主啊!”
李母披头散发地撞开大队部的木门,棉袄前襟还沾着医院的药水味,“我儿子老实本分,就因为望老大打了他姐,他气不过说了望傻子两句,他就害我儿锯了条腿,这事儿不能就这么算了!”
她身后,李父背着李有财紧跟进来,李有财空荡荡的左裤管在寒风中晃荡,活像只折翼的瘸鸟。
自从醒来发现自己没了左腿,他先是大吵大闹,又掀翻了输液架,打碎的玻璃碴子划伤了隔壁床的小孩,被小孩他爹压着揍了一顿,才痛哭着接受了事实。
此刻他眼神呆滞,脸颊凹陷得能看见颧骨的轮廓,嘴角结着干涸的血痂,整个人像被抽走了魂儿,只剩具空壳在他爹背上摇晃。
李父把皱巴巴的医药费单据摔在桌上,手指戳得纸页簌簌发抖:“三十块手术费!还有住院的钱票粮票!望家必须赔!”
角落里,李红梅缩着肩膀,胳膊上还留着被母亲掐出的淤青,眼神躲闪地盯着地上的裂缝。
消息像长了翅膀似的传遍全村。
刘玉兰被隔壁张婶拽着往大队部跑,“快!李家讹人来了!”
望朝和江步月对视一眼,放下手里的劈柴跟在人群后头。
等几人赶到,大队部早已挤满了看热闹的社员,挤在门口的,扒着墙头的,还有骑在爹妈脖子上看的。
男女老少,没人能抵挡住八卦的诱惑。
屋内,李母突然“扑通”跪下,紧紧抓住大队长的裤子:“大队长,我儿没了腿,往后咋娶媳妇?咋挣工分啊?!”
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唾沫星子混着鼻涕糊了满脸,“我儿子乖得没边,也就跟望家那傻子有过节,肯定是他害的我儿,大队长你得为我们讨回公道啊!”
大队长被李母嚎得脑壳嗡嗡响,双手死死抓住自己岌岌可危的裤头,“李铁柱!还不把你婆娘拉开,她是要耍流氓吗?!”
这些老娘们,有事没事就爱哭爹喊娘。
他拢共就两条棉裤,前几天王有良家闹矛盾,老婆子扯破了他一条,现在这张大花又来!
他给她家讨公道,谁给他的裤子讨公道啊?!
“放你娘的罗圈屁!李有财偷鸡摸狗的时候,咋不见你们要公道?”张婶扯着嗓子喊,凭着望朝当事人的身份,她也走到了吃瓜第一线。
“李有财吃屎的时候,朝娃子还在自家墙头上呢!我们好多人都看见了!”
话音刚落,人群里立马传来几声附和。
“我能证明不是望老三!”
“我也能……”
李父李铁柱看没人站在他家这边,气得攥着医药费单据的手直哆嗦,突然把纸往地上一摔:“就算不是望朝扔的鞭炮,那起因也是他望家!
要不是望老大打我闺女,我儿子哪会想去报复望朝?又怎么可能被你们打得下不来床?要不是他身体没好全,怎么可能躲不过两三个炮摔!
叫望老大出来!三十块钱手术费和五块钱住院费,他必须给!”
这通颠三倒四的 “神仙逻辑” 砸出来,满院的社员先是一愣,随即爆发出哄堂大笑。
“李铁柱,你想钱想疯了吧!这话都说得出。”
“就是啊!要这么论的话,前阵子李有财朝我家鸡窝扔石头,吓得我家鸡每天生的蛋都少了两个,你家必须赔!”
“对对对!之前李有财在我家萝卜地里撒尿,那地长出来的萝卜短就算了,还细溜溜的,必须赔!”
张瓦子的嗓门跟敲锣似的,话音刚落就引得满院哄笑。
那些个好事的,眼神跟钩子似的纷纷朝李有财下三路瞟,李有财撑着一条腿靠在墙边,躲都没地儿躲。
江步月本来没听出什么,奈何观众动作太明显,她不由自主地跟着望过去,刚把视线往下移了半寸,眼前骤然一黑。
“媳妇儿,他有什么好看得?”男人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股子不易察觉的酸气,温热的呼吸扑在她耳廓上,惊得她耳尖瞬间泛红。
江步月求生欲极强,嘿嘿一笑凑到他耳边,“他有什么好看的?歪着心还瘸了腿,我老公最好看!”
话音刚落,就感觉到腰间被轻轻掐了一下,抬头正望见望朝嘴角憋不住的笑意。
张大花的哭嚎像漏了气的风箱,被众人的七嘴八舌碾得越来越细碎,最后只剩蹲在地上抽气的份。
大队长趁机挣脱裤腿,赶紧往后退了两步,生怕裤子再遭毒手。
他扫了眼地上的单据,清了清嗓子:“李铁柱,凡事要讲究证据,你要是再张着嘴胡乱攀咬,就趁早滚蛋,你要不服,就找公社的来评理!”
这话一出,李铁柱的后槽牙立刻咬得发酸。
王福顺是大家公选出来的队长,不仅是因为他威望高,也是他为人公正廉直,说话也是一个唾沫一个钉。
公社那些人,哪有闲工夫听他家这点事儿?
说不定还要以耽误正事为由,拉他去蹲篱笆子呢。
“公社、 公社哪有那闲工夫......”李铁柱的声音不自觉矮了半截。
可他眼珠子一转,突然想起李有财得罪的人不止望朝一家,还有那被偷了鸡的三家人呢!
“就算不是望朝,那老陈婆、周瘸子和周满仓一家呢?谁知道他们是不是拿了钱和鸡还不满足!指不定就是他们使坏,害我儿掉进粪坑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