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玉兰和望朝、江步月两口子赶到大队长家时,大队长正和他媳妇柳枝在院子里修理鸡窝,两人的手都冻得通红,手上摆弄竹条的动作却麻利得很。
大队长先看见了他们仨,赶紧将人迎进了屋,“嫂子,这大雪天的,有啥事让朝娃来就好了,咋还让你跑一趟呢?”
听见脚步声,大队长抬起冻得发白的脸,立刻丢下手里的活计迎上来:“嫂子!这白毛风刮人得很,有啥事让朝娃跑一趟就行,你咋还自个儿来了呢!”
“这不是怕朝娃说不清楚么,再累你跑一趟么?”刘玉兰将带来的半斤红糖放到炕桌上,笑着说:“他叔,我想跟你开个介绍信,带月月去京市看医生。”
“京市?”柳枝端了三碗热糖水上来,一听这话,眉头皱了皱,“咋个支那老远去?你们娘仨人地生疏的,万一被人欺负了咋整?”
“听说那边有专门治疗脑袋的医院,我想带她去看看,这么好的娃,一辈子还那么长呢,可惜了了。”
刘玉兰按照三人早说好的说辞解释着,但是精神疾病专科医院这个词对她来说过于陌生了,她没能记住。
大队长看了眼江步月,人正用指头卷着望朝的衣角,玩得不亦乐乎呢。
他眼底闪过惋惜,眉头拧成个疙瘩,思索片刻后叹了口气:“让国平跟你们一块儿去吧,他拳脚功夫不错,能护着你们。”
王国平是他大儿子,也是队里的民兵,拳脚虽然比不上他当兵的小弟,但保护三个人,应该是绰绰有余……吧?
望朝连忙摆手:“叔,不用麻烦国安哥,我力气大着呢!保证把俺娘和媳妇儿护得妥妥帖帖的!”
他使劲拍了拍肱二头肌,拍得军大衣砰砰作响。
大队长看着望朝这股天不怕地不怕的劲头,又看看他衣服上被拍得飞起的雪花花,刚想出言调侃两句,忽然想起这些年吃过的他打来的野猪肉,到嘴边的话不自觉咽了回去。
他朝媳妇使了个眼色,转而望朝说起出门在外的注意事项。
现在外头坐得起火车的,能越省市的,那都不是普通农家人,望朝这娃子有时候就是一根筋,他就怕他得罪了大人物。
望朝一一应下并背诵了一遍,才让大队长的心放下了一点。
柳枝在门口站了好一会儿了,见当家的说教结束,才拿着五张大团结进来递给刘玉兰,“穷家富路,嫂子,这是我们的一点心意。”
刘玉兰看着钱犯了难。
收吧?
这年头五十块够穷人家吃一年还有富余,算是一笔巨款了。
不收吧?
他们家明面上是没有多少钱的,以后要是有人问起来,他们都找不到理由。
毕竟望朝那些个买卖,都是不能见光的。
没等她想好,望朝已经接过钱,掏出纸笔写了张借条:“叔,这钱算我借的,这借条您一定得收,不然这钱我也不能要。”
大队长拗不过他,接过借条瞅了瞅,咂嘴道:“朝娃这字越来越漂亮了,比你侄子强多了!”
“都是陆知青教得好。”望朝摸了摸后脑勺,嘿嘿一笑。
江步月也笑,大队长的孙子今年才读三年级,那字写得跟狗爬似的,遇到结构复杂的字,还得借根绳子来拴。
大队长这夸的,实在太没含金量啦。
开完介绍信,望朝跨上大队长的二八大杠,顶着雪朝着火车站疾驰而去。
没办法,这也是硬性规定,没有介绍信是买不到火车票的,除非你在火车站有人,否则就只能乖乖凭信买票了。
江步月难得没有跟他一起出门,而是留在家里,陪着刘玉兰收拾行李。
从东省到京市大概要20到30个小时,她盘算着从空间准备点小零食出来,也好在刘玉兰这过个明路。
至于在路上的正餐,她倒是不怎么发愁。
这时候坐火车的大多不是普通人,公职人员和外派技术工、知青比较多,当然也有一些跨省省亲的。
为了匹配乘客们的身份,火车上的厨师可以说是手艺精湛,烹饪水准不输国营饭店的大厨。
更叫人惊喜的是,一份盒饭也就三到五毛钱,哪怕是最贵的烧鱼片、红烧肉,也只要五毛钱一份。
这对身怀巨款的江步月来说,简直就跟白给一样。
早在听望朝提起火车饭盒的时候,她就已经期待得不行了。
等到第二天,她真真切切地捧起那满满一盒热气腾腾的盖饭时,被火车里各种难言气味熏了一路的双眼终于亮了起来,整个人都透着股掩不住的雀跃。
铝制饭盒里满满当当,最上层卧着几块烧鱼片,裹着琥珀色的酱汁,鱼肉嫩得像豆腐,筷子一碰就颤巍巍的,入口先是微甜,后味带着点姜蒜的辛香。
下面是青椒炒肉丝,脆嫩青椒裹着软嫩肉丝,咸香微辣,酱香四溢,底下铺着糙米饭,混着几粒金黄的玉米粒。
望朝跟刘玉兰要的是红烧肉饭,红烧肉肥瘦相间,颤巍巍的皮肉里渗着油花,咬一口满嘴流香,肥油顺着喉咙滑下去,一点不腻。
“媳妇儿你吃这个,比国营饭店好吃。”
望朝夹了两块红烧肉到江步月饭盒里,收获一块烧鱼片,整个人美滋滋的。
但坐在他对面的小男孩可遭老罪了,那望眼欲穿的眼神,让他想忽略都难。
十岁左右的小男孩,细瘦的手指像根枯柴,手腕还没江步月的一半粗,脖子上青筋条条分明,松垮的棉袄套在身上,空荡荡的像挂在竹竿上。
他抱着个硬邦邦的玉米面窝窝头,看一眼望朝他们的饭盒,就啃一口窝窝头,看一眼,又啃一口,俨然一副望肉止馋的样子。
“有的人啊,就是自私!”男孩奶奶突然开了腔:“我可怜的乖孙饿成皮包骨,还要被人馋到跟前晃悠!”
老太婆语气酸溜溜的,一双吊梢眼直勾勾地往三人饭盒里瞅。
望朝闻言视线一转,夹起一块红烧肉晃了晃,冲老太扬了扬下巴:“想吃?”
那老太婆两眼放光,手刚抬起来,望朝“啊呜”一口把肉吞进嘴里,吧唧着嘴一脸满足。
空气瞬间凝固。
江步月没忍住“噗嗤”笑出声,这声笑像捅了马蜂窝。
老太婆“腾”地站起来叉着腰,唾沫星子横飞:“你们俩小犊子咋这么不是东西!占着好东西不给娃分点,良心被狗吃了?俺们招你惹你了?要这么糟践人!”
见周围人纷纷看过来,她立刻抹起眼泪,“俺儿子在部队流血流汗,孙子一年也就冬闲这会儿能见爹一面,凭啥要受你们这气啊……”
群众对军人有着天然的滤镜,一听是军属,看向望朝三人的眼神顿时变了。
有人皱着眉劝道:“一个小孩能吃多少东西啊?做人还是要大方一点。”
“就是,这肉香味儿飘得满车厢都是,故意馋人呢?”
“军属多不容易,让块肉咋了?”
江步月“啪”地盖上饭盒,指着个劝得最欢的秃顶大叔:“你大气,你那包蝴蝶酥咋不分给娃?”
又转向另个说风凉话的妇女,“你刚才啃猪蹄的时候,咋没想给这‘可怜’的娃留一口?”
“还有你!馋到你了就直说,用小孩当箭靶子,你多高尚啊……”
被点名的人顿时跟哑巴了似的,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嘴唇翕动半天也挤不出半个字,更别说真拿东西出来的了。
这年头,谁家粮食不是省着吃啊?
望朝盖住饭盒往座位上一靠,老神在在地笑道:“还以为遇着真大方的了,原来是慷他人之慨啊。”
他眼神扫向老太,“就你这样的,可别给军人军属丢脸了!一上车就自个儿吃了俩茶叶蛋,你那可怜的乖孙可是连蛋壳都没嗦到呢,等了这么就也才得个冷面窝头。
啧啧!你这当亲奶的都能狠下心,就更别说我们这些毫无干系的路人了。”
众人顺着望朝的目光往桌下瞅,果然瞥见一小堆鸡蛋壳,顿时炸开了锅。
“这当奶奶的咋这样?”
“自己吃独食还骂别人,太不是东西了!”
“可怜了这娃,瘦巴成这样,还要被当成挡箭牌,老虔婆也不怕遭雷劈!”
老太婆被骂了一通,也不走可怜路线了,干脆掐着腰开始撒泼:“俺儿子和他后娶的婆娘都不敢管俺,要你们狗拿耗子多管闲事……”
小男孩从他奶张嘴开始就低下了头,连窝窝头都不吃了,这会儿更是恨不得把头埋到地下。
望朝和江步月对视一眼,双双摇头。
都说有后娘就有后爹,还有个无理撒泼的奶,他们就算这次给了吃的也没用,要是这小孩自己立不起来,以后还有的苦日子。
然而想是这样想,下车的时候,望朝还是悄悄塞了颗奶糖到他手里。
男孩望着望朝离去的背影,枯瘦的小手紧攥着糖,等他奶去厕所的空档,飞快地塞进嘴里。
浓郁的奶香迅速在口腔里漫开来,甜得他眼圈发红,“妈妈,外公……”。
他看了看奶奶离去的方向,突然做了个大胆的决定……
而此时的望朝并不知道,那颗被他随手递出的奶糖,不仅掀起了小孩心中的惊涛骇浪,也彻底改写了小孩既定的命运轨迹。
“同志你好,要两间房。”望朝递出介绍信。
“为人民服务。”招待所前台的女人接过介绍信,再抬头看三人时,神色逐渐怪异起来,“有结婚证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