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风如刀,割过枫林边缘的桑田。
巡粮使的车队在十里外被拦下时,马蹄扬起的尘土还未落定。
朱小乙立于道中,身后三十名农卫营精锐持棍列阵,火把连成一道赤色长墙,映得官道如血河横贯山野。
“勘合在此!”为首的巡粮使冷脸高举户部铜牌,声音尖利,“本官奉旨巡查赈粮流向,尔等阻官问事,是想造反不成?”
朱小乙不动,只淡淡道:“枫林不通车马,凡入村者,皆须经沈主事允准。您若真为查账而来,明日辰时,山后坊耕读堂自会备好册籍——但今日,请回驿馆歇息。”
话音未落,他目光一凛,两名农卫悄然上前,已将车辕两侧暗格破开,搜出三封未寄出的密信,墨迹犹新,赫然写着“金蚕现世,苗已扎根,速调钦天监压邪”。
那巡粮使脸色骤变,却仍强撑威仪:“荒谬!此乃私函家书,岂容你擅拆——”
“家书?”沈清禾的声音自高台传来,清冷如霜降。
她缓步走来,裙裾拂过青石阶,月光落在她肩头,竟似披了一层银甲。
身后阿丑捧着三只竹筐,筐中蚕茧洁白如雪。
她抬手剖开一只,丝线缓缓抽出,在火光下泛着柔和乳光。
“诸位请看,枫林之蚕,仍吐白丝。”她又取出一匹布,藏青底上金纹流转,宛如朝霞熔于绸缎,“此为‘赤霞缎’,由抗病桑叶饲育而成,织一匹可换十石粮。非妖非咒,更无邪祟。”
她目光扫过巡粮使,“若连百姓吃饱穿暖都要问罪,那这天下,是给活人管的,还是给死账管的?”
四下寂静。
巡粮使喉头滚动,终是咬牙收起勘合:“暂退驿馆!此事……朝廷自会彻查!”
沈清禾不语,只轻轻挥手。
火光中,那三封密信被投入炭盆,纸页蜷曲焦黑,字迹化作灰烬飘散。
她望着北方夜空,眸色沉静如渊。
但她不能停。
翌日清晨,王篾匠抱着女儿跌撞闯入药铺。
女孩咳得撕心裂肺,指缝间渗出血丝,大夫只摇头:“肺腑溃烂,寻常草药无效。除非有上等蚕砂枕,温经祛毒,或可延命七日。”
“蚕砂枕?”王篾匠跪地磕头,“我拿全副家当换!”
“一两金,换三钱。”大夫闭目,“市上早断货了。”
消息传到耕读堂时,赵绣娘也来了。
她抱着半匹素绢,双手枯瘦如老藤:“我织了一辈子布,如今却连一剂药都买不起……”她抬头,眼中含泪,“若能织出卖得起钱的绸,我愿试你那‘妖桑’!我不怕遭报应,只怕穷死。”
沈清禾看着她,良久,点头。
她带赵绣娘走入试验田深处。
晨露未曦,桑叶泛着微润的绿光。
她指向一株根系隐隐泛蓝的幼苗:“此苗饮灵泉而生,蚕食之吐丝如金,光泽胜锦缎十倍。已有商贾愿以百两银求购一匹。”
赵绣娘呼吸一滞。
“但——”沈清禾语气陡沉,“三亩桑林昨夜遭不明白虫啃噬,叶片残缺,蚕种濒临灭绝。若你愿种,便是赌命。”
风掠过桑林,沙沙作响。
赵绣娘颤抖着手抚上叶片,指尖触到那丝凉意,忽然笑了:“我赌。我不怕变,只怕穷死。”
当晚,孙跛子拄拐而来,身后跟着十余名老蚕工,人人头缠白巾,形同戴孝。
他抖开一幅褪色《蚕神图》,黄纸上绘着古拙蚕女,香炉烟火缭绕。
“百年来熏香祭神,蚕无灾病!你偏要废古法、改桑种,如今蚕不成形,眼都没了,这不是‘瞎蚕’?是‘食魂蛾’!再不焚苗止祸,全村都要遭殃!”
众人喧哗附和,火把晃动,映得人脸狰狞。
沈清禾站在阶上,静静听着。
良久,她转身:“阿丑,端水来。”
一盆温水呈上,她投进几缕透明丝胶,轻声道:“你们谁手上裂口最多?来试试。”
铁穗——那个常年搓麻绳的老妇——撸袖上前,将皲裂的手浸入水中。
不过片刻,痛楚渐消,皮肤竟泛起微微润泽。
“白蚕毁桑,但它吐的胶能治溃烂。”沈清禾环视众人,声音不高,却字字如钉,“你们信神,我信手。谁能用手救人,谁就有权改规矩。”
孙跛子僵立原地,香炉在手中微微发颤。
最终,他缓缓将炉搁地,灰烬倾洒如泪。
夜深人静,沈清禾独坐灯下,翻阅《小农册》新稿。
陆时砚推门而入,发梢沾露,低声道:“信鸽已被截下,羽书内容确与‘金蚕’有关,已飞往北境。”
她合上册子,望向窗外桑林。
月光洒落,那一片金红在夜色中静静呼吸,仿佛藏着某种即将破茧而出的命运。
她不知道的是,在村西最偏的一户茅屋里,海姑正跪在灶前,双手紧攥一小袋暗褐色的卵粒,泪水滑过沟壑纵横的脸颊。
“儿子……娘给你报仇……”她喃喃,“他们用你的命试新桑,我就用他们的命……养出真正的‘血蚕’。”第三日,夜色如墨,浓得化不开。
枫林深处的桑田静谧无声,唯有露珠从叶尖滑落的轻响。
一道佝偻的身影悄然翻过竹篱,脚步虚浮却执拗,像是被某种深埋心底的怨念牵引着前行。
海姑赤着脚,裤腿沾满泥浆,怀里紧贴着那袋暗褐色的卵粒——那是她用儿子尸骨换来的“血蚕种”,是她在灶神前烧了七天符纸、以心头血喂养三月才催生出的毒苗。
她跪在主桑区最肥沃的一片土垄上,颤抖的手将卵粒撒入新翻的泥土缝隙。
口中喃喃:“吃吧……吃了她的树,咬断她的命……替娘把债讨回来。”泪水滴进土里,混着灰烬与恨意,仿佛连地脉都微微震颤了一下。
翌晨,天光未亮,巡查队便急报而来。
幼蚕已孵化,密密麻麻攀附在嫩叶之上,通体泛着诡异的青灰色,咀嚼声如雨打枯荷,令人头皮发麻。
不过半日,数株灵泉浇灌的抗病桑苗已被啃噬殆尽,枝干裸露,惨白如骨。
朱小乙提刀立于田头,眸中杀意凛然:“此物非自然所生,留之必酿大祸!请主事下令——焚田!”
火把高举,众人屏息。
沈清禾却缓缓抬手,声音平静却不容置疑:“封锁整片区域,禁人出入,违者逐出农会。调取空间储备,稀释灵泉,每两个时辰喷洒一次蚕室,每日七次,不得延误。”
“可是……这些蚕疯了一样!”一名农卫惊呼,“再不烧,整季桑叶都要毁了!”
“它们不是疯。”她蹲下身,指尖隔着纱网触碰一只躁动的幼蚕,感受到那微弱却剧烈的生命震颤,“是渴。饿得太久,连灵魂都在尖叫。”她眸光微闪,似看穿了这小小躯壳背后的因果,“有人给它们注入了不该有的欲望,可它们本身,并无罪。”
她转身走入蚕室,亲自守棚。
三昼夜,灯火未熄。
她记录每一次蜕皮、每一回停食、每一声异样的鸣动。
陆时砚送来热粥,她只匆匆喝一口;阿丑劝她歇息,她摇头:“我在等一个转机——当疯狂归于平静时,便是新生之始。”
第七日黎明,鸡鸣破晓。
蚕群忽然停止躁动,蜷缩成团,通体由青灰转为乳白,宛如初雪覆茧。
第一缕阳光照进棚内时,一只率先吐丝的蚕竟发出细微鸣响——轻如婴孩初啼,却又清晰可辨,像是一声迟来的哭诉,又像是一句低语:我还活着。
全场死寂,继而有人落下泪来。
第十日,首批“清创蚕纱”织成。
薄如蝉翼,触若云絮,遇血则显微光流转,竟能吸附腐毒。
沈清禾携赵绣娘亲赴县医馆,为十名战后溃疮兵卒包扎。
三日后,九人伤口结痂,一人断腿保全。
消息如风过野,连府城济世堂都遣人快马求购。
她立于医馆门前,当众宣布:“赤霞缎可售,价归织户;蚕纱不卖,只赠伤者。”话音落下,焚烧十亩边缘桑林,烈焰冲天,映红半座山岗。
“新法可传,唯求一试。”她在火光中说道,目光扫过人群,“愿走这条路的人,我不拦,也不保——但若信我,我必还你一片活路。”
火光摇曳间,赵绣娘第一个上前,领走五株嫁接苗,双手捧着,如同接过命运的火种。
而在远处山坡,海姑跪坐在儿子坟前,手中紧攥一把焦土,泪流满面。
那场大火烧的不只是桑林,也烧尽了她心中最后一丝执念。
她听见风中有婴儿般的轻鸣,恍惚以为是亡儿归来。
就在此时,藏于沈清禾袖中的青铜小印微微发烫,印底脉络纹悄然延伸,如根须探地,仿佛与地下万千桑脉共鸣——
某种更深的秩序,正在苏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