VIp病房里静得能听见点滴瓶里药液坠落的细微声响。
窗帘拉了一半，午后的阳光斜斜地切进来，在光洁的地板上投下一块暖色方格，空气里漂浮着微尘和消毒水混合的、略显冷清的味道。
林默趴在病床边上，睡着了。
她侧着脸，枕着自己的一条胳膊，呼吸轻浅，眼睫下有一圈淡淡的青黑，几缕碎发垂落，蹭着她略显苍白的脸颊。她的一只手，还无意识地、松松地搭在陆景然没受伤的那只手的腕间，仿佛在确认那皮肤下脉搏的稳定跳动。
经历了高度紧绷和情绪冲击，身体终于扛不住疲惫，将她拖入了短暂的休眠。
脑内，那团粉红色的数据流依旧保持着死机般的静默，颜色是那种耗尽能量后的灰暗，偶尔极其微弱地闪烁一下，像接触不良的旧灯管，连弹幕都凝聚不出来，只有一片混沌的杂音：【…zzZZ…能量…严重不足…情感冲击…过大…系统…休眠修复中…滋滋…】
病床上，陆景然的眼睫颤动了几下，缓缓睁开。
麻药的效果正在褪去，左肩下方的伤口传来持续而钝重的痛感，让他下意识地蹙紧了眉头。
视线先是模糊，然后逐渐聚焦。
天花板。吊灯。输液架。
还有……趴在他手边的人。
他的目光落在林默睡着的侧脸上，有瞬间的怔忪和不确定。
阳光勾勒着她脸颊的轮廓，平日里那股又冷又犟、仿佛随时能扛着火箭筒去轰甲方老巢的锐气，在睡梦中消散殆尽，只剩下一种罕见的、甚至有点脆弱的安静。
他的视线缓缓下移，落在她搭在他手腕的指尖上。冰凉，但柔软。
一种极其陌生的、酸软的情绪，像温水流过冻土，悄无声息地漫过心口。
他极轻微地动了一下手指，想去碰碰她的指尖。
但这个细微的动作牵扯到了伤口，一阵清晰的痛楚让他忍不住吸了一口凉气，发出极轻的“嘶”声。
趴在床边的人瞬间惊醒了。
林默猛地抬起头，眼睛还带着刚醒时的朦胧和迷茫，但警惕性已经先一步苏醒，身体下意识绷紧，看向他。
四目相对。
空气有瞬间的凝滞。
陆景然看到她眼底来不及掩饰的、残存的担忧和惊慌，像受惊的鹿，心脏莫名被撞了一下。
他率先打破沉默，嘴角试图勾出那抹惯有的、懒洋洋的笑弧，但因为虚弱和疼痛，效果大打折扣，反而显得有点吃力。声音沙哑得厉害，像砂纸磨过：
“林博士……这么敬业……‘数据’……采集到了吗？”
他刻意加重了“数据”两个字，带着点熟悉的、欠嗖嗖的调侃味道，仿佛他们还在进行什么严肃的“科研合作”。
林默像是被这句话烫到一样，猛地缩回了还搭在他手腕上的手，藏到身后，指尖蜷缩，仿佛那上面还残留着他皮肤的温热。
她迅速坐直身体，脸上所有柔软和困倦瞬间消失不见，被一种近乎刻意的、超乎寻常的冷静覆盖，只有耳根不受控制地微微泛红。
她避开他的视线，目光飘向旁边的监护仪屏幕，盯着上面跳跃的数字和曲线，语气平板无波，像在做工作汇报：
“心率、血压、血氧饱和度……目前都在正常术后范围内。伤口缝合处无渗血，体温略有升高，属于术后正常炎症反应……”
她顿了顿，深吸一口气，才重新看向他，眼神公事公办，补充了最后一句，声音有点干：
“……至于其他‘无效数据’……不在本次采集分析范畴内。”
“无效数据”？是指她守在这里，还是指……她刚才可能不小心流露出的、超出“甲方乙方”界限的情绪？
陆景然看着她这副强装镇定、欲盖弥彰的样子，眼底的笑意深了些，连伤口的疼痛似乎都减轻了点。
他当然知道她说的“无效数据”是什么。
但他偏要问。
他目光落在她微微泛红的眼圈上——那可不是熬夜就能熬出来的颜色——声音放得更低，更缓，带着刚醒来的慵懒和气音，像羽毛轻轻扫过：
“哦？哪些是……‘无效数据’？林博士不说清楚……我怎么配合你……完善实验报告？”
林默：“……”
她感觉刚刚降温的耳根又烧了起来。
这人是被捅了一刀还是被换了魂？怎么刚醒就来这套！
她绷着脸，强行转移话题，伸手去按床头的呼叫铃：“你醒了就好。我叫医生过来检查。”
手指还没碰到按钮，就被他轻轻用指尖碰了一下手背。
动作很轻，一触即分。
带着刚从被子里出来的暖意。
林默却像是被电了一下，倏地收回手，瞪他：“干什么？”
陆景然看着她瞬间炸毛的样子，低低笑了一声，牵动了伤口，又忍不住蹙眉吸气，但眼神里的笑意却没减：“没事……就叫叫你。”
他顿了顿，目光在她脸上细细扫过，像是确认什么，声音依旧沙哑，却柔和了下来：“吓到了？”
林默心脏猛地一缩。
像是被人猝不及防地戳破了小心包裹的、硬壳下的东西。
她下意识想否认，想像以前一样用冷硬的话顶回去。
但话到了嘴边，看着他还苍白的脸，看着他那双因为虚弱而显得格外深邃、此刻正专注看着自己的桃花眼，那些带刺的话忽然就卡在了喉咙里。
她抿紧了唇，扭开头，硬邦邦地扔出一句：“没有。只是评估了一下甲方爸爸意外身故可能导致的项目风险和损失。结论是……麻烦很大。”
对，就是这样。
公事公办。
理性分析。
陆景然挑眉，拖长了调子：“哦——所以林博士守在这……是怕我死了……没人给你结‘屏蔽器’的尾款？”
林默：“……”知道还问！
她没吭声，算是默认。
心里却有点发虚。
脑内那团死机的数据流似乎感应到了她的口是心非，极其微弱地挣扎着闪烁了一下，蹦出一个极其模糊的、断断续续的弹幕：【…宿主…谎话…精…情绪波动…检测…滋…爱…】后面变成了一团乱码。
林默在心里恶狠狠地掐断了这破系统的电源线。
陆景然看着她紧绷的侧脸和微微抿起的唇，知道再逗下去这人可能真要恼羞成怒掀桌子走人了。
他见好就收，语气轻松了些：“放心……死不了。我这‘屏蔽器’……质量三包，终身售后……没那么容易报废。”
正说着，医生和护士推门进来做检查。
一番细致的查看、询问、调整用药后，医生笑着对两人说：“恢复得很好，意识清醒，生命体征平稳。接下来就是好好休养，让伤口和身体慢慢恢复。家属多费心。”
“我不是……”林默下意识想反驳“家属”这个称呼。
陆景然却已经笑着接话，语气自然无比：“好的，谢谢医生。我们会注意。”
医生护士离开后，病房里又只剩下他们两人。
气氛似乎因为刚才那个小插曲，变得有点微妙的尴尬和……暧昧。
林默站起身，想去给他倒杯水，避开这令人不自在的安静。
刚转身，手腕却再次被轻轻握住。
这次，他的手掌心带着清晰的、干燥的温热，力度很轻，却带着一种不容她轻易挣脱的坚持。
林默身体一僵，没回头，声音有点发紧：“又干嘛？需要什么？”
陆景然看着她僵直的背影，目光落在她微微泛红的耳廓上，沉默了几秒。
然后，他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一字一句地问：
“林默。”
“你为什么哭？”
林默的脊背瞬间绷得笔直！
像是被这句话钉在了原地。
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猛地攥紧，然后又猝然松开，带来一阵慌乱的悸动。
他看到了？
他什么时候看到的？
她明明……明明已经擦干净了！
脑子里瞬间闪过无数个借口——眼睛进沙子了？熬夜太累？被消毒水熏的？
每一个都蹩脚得可笑。
她张了张嘴，却发现喉咙像是被什么堵住了，发不出任何声音。
那种强烈情绪冲击后残留的酸涩感，又隐隐约约地翻涌上来，冲击着她努力维持的冷静面具。
她死死咬住下唇，强迫自己把那些不合时宜的、软弱的情绪压下去。
不能承认。
承认了就输了。
承认了她一直以来的防线就……
就在她内心兵荒马乱、拼命组织语言想要嘴硬反击的时候——
身后传来一声极轻的、带着叹气的低笑。
然后，他握着她手腕的力道微微加重了一点点，将她轻轻往后拉了一下。
林默猝不及防，顺着那轻微的力道，有些踉跄地转过身。
跌进他深邃的、带着笑意的目光里。
那目光里没有了平时的戏谑和玩世不恭，而是某种……更沉静、更温柔、仿佛能看穿她所有伪装的东西。
他看着她微微睁大的、带着一丝慌乱和强装镇定的眼睛，声音低柔，像是怕惊扰了什么：
“是不是……担心我了？”
这句话像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在林默心里荡开层层涟漪。
她看着他的眼睛，那里面清晰地映出她自己此刻有些无措的样子。
所有的否认、所有的借口、所有的盔甲，在这一刻忽然变得苍白无力。
她嘴唇动了动，最终，几不可查地、极其轻微地……
点了一下头。
幅度小得几乎看不见。
但陆景然看见了。
他眼底的笑意瞬间漾开，像落进了星光，连苍白的脸色都仿佛明亮了几分。
他握着她的手，没有松开，指尖在她手腕内侧轻轻摩挲了一下，带来一阵细微的、令人心悸的颤栗。
“嗯。”他应了一声，声音里带着满足的喟叹，“知道了。”
知道了？
就这么简单？
林默有点懵，被他这过于平静的反应搞得一时忘了反应，也忘了抽回手。
就在这气氛莫名变得黏稠而暧昧的时刻——
“咚咚咚！”
病房门被毫不客气地敲响，然后也没等里面回应，就被人从外面一把推开！
林薇薇风风火火地闯了进来，手里拎着一个巨大的、散发着食物香气的保温袋，声音洪亮：
“默默！陆少！我带了超豪华病号营养餐……呃？”
她的话卡在喉咙里，眼睛瞪得溜圆，看着病房里那两人——一个躺在床上握着另一个的手腕，一个站在床边微微俯身似乎想挣脱又没挣脱，两人之间那距离近得……那气氛暧昧得……
林薇薇瞬间反应过来，脸上立刻堆起“我懂我懂”的暧昧笑容，脚步猛地刹住，作势就要后退：
“哎呀！我是不是来得不是时候？你们继续！继续！我什么都没看见！我出去溜达一圈！半小时……不！一小时后再回来！”
说着就要关门。
“回来！”林默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猛地甩开陆景然的手（这次轻易甩开了），脸颊爆红，声音都变了调，“你胡说八道什么！他刚醒！需要吃饭！”
陆景然看着自己空落落的手心，遗憾地叹了口气，再抬头时，已经恢复了那副慵懒欠揍的模样，对着林薇薇笑了笑：“来得正好，饿了。辛苦薇薇姐。”
林薇薇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笑得见牙不见眼：“不辛苦不辛苦！嘿嘿嘿……”
她凑到床边，一边手脚麻利地打开保温袋摆饭，一边挤眉弄眼地压低声音对陆景然说：“陆少你是不知道，默默昨天吓坏了，守了你一夜都没合眼，谁劝都不听，那脸色白的……啧啧啧……”
“林薇薇！”林默恼羞成怒，伸手去捂她的嘴。
“哎呀实话实说嘛！陆少你赶紧好起来，不然我们默默都要得相思病啦！”
“你闭嘴！”
病房里顿时闹成一团，充满了食物的香气和……某种轻松而温暖的氛围。
脑内，那团灰色的数据流在吵闹声中，极其微弱地闪烁了一下，弹出一个半透明的、几乎看不清的弹幕：
【…检测到环境氛围…转变…威胁等级…降低…情感模块…混乱…无法解析…建议…持续观察…滋滋…】
然后，又彻底沉寂了下去。
仿佛也被这突如其来的、过于“人性化”的场面，冲击得再次宕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