咸阳城炸了。
函谷关的消息,像是长了翅膀,一夜之间飞遍了咸阳的每一个角落。
十万石霉粮。
皇子构陷副使。
御史台铁面锁拿。
每一个词,都刺激着这座帝国都城最敏感的神经。
茶馆里,酒肆中,街头巷尾,议论声此起彼伏。
“听说了吗?十八公子把给前线将士的粮食给搞臭了!”
“何止是搞臭了,他还想赖给副使李由,我的天,那可是李信将军的儿子!”
“这下有好戏看了,陇西李氏那可是将门,能咽下这口气?”
“嘘!小声点,这事背后水深着呢,别把自己搭进去!”
风暴的中心,丞相府。
“哐当!”
一只价值连城的青铜爵,被狠狠地摔在地上,四分五裂。
李斯通红着双眼,胸口剧烈地起伏,像一头被困在笼中的老兽。
完了。
全完了。
他瘫坐在席位上,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
他亲手推荐了胡亥。
他又亲眼看着胡亥,把整个陇西李氏,拖进了泥潭。
这不是泥潭。
这是深渊。
“父亲!”
一个中年人快步走进,是李斯的儿子。
“刚刚得到消息,李信将军已经从府邸动身,正往我们这边来!”
李斯猛地抬头。
李信。
那个曾经率领二十万大军,桀骜不驯的猛将。
他来了。
他来问罪了。
……
武成侯府,后花园。
池塘里的锦鲤,正在争抢阴嫚撒下的鱼食。
白怀月坐在亭子里,悠闲地品着茶。
“丞相府邸得大门,今天应该很热闹。”
阴嫚坐到他对面,为他续上茶水。
“李信将军的脾气,火爆得很。当年在朝堂上,就敢跟父皇拍桌子。”
“他视李由为家族的希望,现在希望快被人搞没了,他不发疯才怪。”
白怀月放下茶杯。
“他不会来找我。”
“他会先去找李斯。”
“李家内部,得先统一意见。是跪地求饶,还是……放手一搏。”
阴嫚看着池中被搅动的浑水。
“他们还有得选吗?”
白怀月笑了。
“在走进我这个门之前,他们没得选。”
……
丞相府的议事厅,气氛压抑得能滴出水来。
李斯坐在主位,面如死灰。
下手处,坐着一个身形魁梧,须发皆张的老者,即便穿着常服,也掩不住一身的杀伐之气。
正是大秦名将,李信。
“李斯!”
李信一巴掌拍在案几上,茶杯都跳了起来。
“你当初是怎么跟我保证的?”
“你说,这是我们李家更进一步的机会!”
“现在呢?机会呢?”
“我儿子现在被关在御史台的大牢里,成了那个蠢货的替罪羊!”
“这就是你说的机会!”
李斯的嘴唇动了动,却发不出半点声音。
他能说什么?
说自己瞎了眼?
说自己被白怀月那个年轻人玩弄于股掌之间?
“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用。”
李斯的声音,干涩沙哑。
“陛下已经动了真怒,冯去疾那条疯狗,谁的面子都不会给。”
“我们现在去找陛下求情,只会火上浇油。”
李信的拳头,捏得咯吱作响。
“那你说怎么办!”
“难道就眼睁睁看着我儿,被胡亥那个小畜生冤死?”
李斯缓缓地抬起头,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决绝。
“解铃还须系铃人。”
“事到如今,只有一个地方能救李由,能救我们李家。”
李信一愣。
“哪里?”
“武成侯府。”
李信“霍”地站了起来。
“你疯了!”
“这一切,就是他白怀-月在背后搞的鬼!你现在去找他,不是自投罗网吗?”
“是自投罗网。”
李斯也站了起来,他挺直了佝偻的背。
“但,这也是我们唯一的生路。”
“白怀月的目的,是胡亥。我们,只是被卷进去的棋子。”
“只要我们还有利用的价值,他就不会让我们死。”
“他要的,是让胡亥死。”
“而我们,可以成为递给他刀子的那个人。”
李信怔住了。
他看着李斯,这个在朝堂上以权谋着称的同宗,第一次发现,自己从未真正看懂过他。
……
半个时辰后。
武成侯府,正门大开。
大秦丞相李斯,身着完整的朝服,一步一步,走上台阶。
他的身后,跟着同样换上将军服的李信。
两人没有递上拜帖,就这么站在门口。
姿态,放得极低。
下人通报后,白怀月没有立刻见他们。
他让两人在正厅里,足足等了一炷香的功夫。
茶水上了三遍,已经凉透。
李信的耐心,快要被磨光了。
李斯却稳如泰山,只是站着,一动不动。
终于,白怀月牵着阴嫚的手,慢悠悠地从后堂走了出来。
“哟,这不是丞相大人和李信将军吗?”
白怀月的语气,像是才刚知道他们来了。
“什么风,把二位吹来了?”
李斯和李信对视一眼。
然后,两人齐齐向前一步,对着白怀月,深深地,弯下了腰。
“我等,拜见侯爷,拜见公主殿下。”
这一拜,拜的不是官位,不是爵位。
拜的是,生死。
白怀月走到主位,大马金刀地坐下,顺手把阴嫚按在身边的位置。
他没有叫两人起身。
“两位大人,这是何意啊?”
“本侯年轻,可受不起你们这样的大礼。”
李斯维持着弯腰的姿势,声音从下方传来。
“侯爷,我等今日前来,是来请罪的。”
“哦?何罪之有?”白怀月端起茶杯,轻轻吹着。
“我等,有眼无珠,助纣为虐,险些酿成大错,动摇我大秦国本,此罪一也。”
“我等,教子无方,识人不明,使其误入歧途,牵连其中,此罪二也。”
李斯的话,说得极其恳切,把所有责任都揽到了自己身上。
白怀月笑了。
“说得不错。”
“知错能改,善莫大焉。”
“既然二位已经知罪,那就回去,等着御史台和陛下的发落吧。”
他挥了挥手,一副送客的架势。
李斯的心,沉到了谷底。
他知道,考验来了。
“侯爷!”
李斯猛地抬起头,膝盖一软,“噗通”一声,跪在了地上。
身后的李信,身体僵硬,脸色变了又变,最终,也咬着牙,屈辱地跪了下来。
堂堂大秦丞相,一代名将。
就这么跪在一个不到二十岁的年轻人面前。
阴嫚的手,在袖子里悄悄握紧了。
她看着身旁的男人,这个搅动了整个大秦风云的男人。
白怀月终于放下了茶杯。
“李丞相,你这是做什么。”
“你跪我,我也救不了李由。”
“圣意已决,冯去疾的刀,已经出鞘了。”
李斯抬起头,老泪纵横。
“侯爷,求侯爷给李家指一条明路!”
“只要能保住李由,保住李家的清白,我李斯,我们整个陇西李氏,愿为侯爷,赴汤蹈火!”
这句话,才是白怀月想听的。
他身体微微前倾,凑近了些。
“赴汤蹈火?”
“你们,拿什么来赴汤蹈火?”
“拿你李斯这颗墙头草的脑袋?还是拿李信将军那点过时的军中威望?”
话语,刻薄如刀。
李信的脸,涨成了猪肝色,却一个字都不敢反驳。
“侯爷……”李斯的声音在发抖。
“我可以救李由。”白怀月忽然说道。
李斯和李信,猛地抬起头。
“我不仅可以救他,我还可以让他戴罪立功。”
“但是。”
白怀月的声音冷了下来。
“我要你们李家,交一份投名状。”
“我要你们,联名上奏,弹劾胡亥。”
“我要你们,把胡亥这些年做过的所有蠢事,烂事,全都给我挖出来,一件一件,摆在陛下的面前!”
“我要你们李家,亲自把胡亥,钉死在耻辱柱上!”
李斯和李信,如遭雷击。
这已经不是递刀子了。
这是让他们李家,亲自操刀,去捅死一位皇子。
这是把整个陇西李氏,都绑在白怀月的战车上,再也没有回头的余地。
“怎么?”
“不敢?”
白怀月靠回椅背,端起茶杯。
“那就回去等死吧。”
“胡亥倒了,下一个,就是你们李家。”
“陛下,最讨厌的,就是首鼠两端的臣子。”
大厅里,死一般的寂静。
许久。
李斯深深地,把头磕在了冰冷的地面上。
“臣,遵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