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几日,摄政王府别院成了风暴眼中一片诡异的宁静之地。
杨映溪在御医和范芷琪的合力救治下,伤势终于稳定下来,毒素被逐步控制、拔除,但人依旧虚弱,大部分时间都在昏睡。
崔佑璋几乎寸步不离地守在别院,处理军务和探查王家后续动向的命令,都是通过心腹在此传递。他像一座沉默的山,将所有风雨挡在外面。
而萧墨玄,自那夜离开后,便再未踏足别院。他如同往常一样,上朝、理政、接见臣工,处理着王家倒台后留下的大量权力真空和利益分配问题。他依旧是那个冷静、果决、威仪日重的摄政王。
但只有他自己知道,有些东西不一样了。
每当议事结束,书房重归寂静时,他的目光总会不由自主地投向别院的方向。脑海中会反复浮现那夜崔佑璋决绝的眼神,以及……“秦歌”散落青丝、脆弱昏迷的模样。
崔佑璋的话,如同警钟,在他心中长鸣。
“她可曾有过半分退缩?”
“她所做的每一件事,哪一件不是为了大虞,为了你萧家的江山?”
“你若是因为知晓了她身为女子,便觉得她其心可诛,其行可鄙……”
“在你没有想清楚,该如何对待‘她’之前……维持现状,就是最好的结果!”
这些话,一遍遍地拷问着他的内心。
他不得不承认,抛开最初的震惊与权衡,当他冷静下来,剥离掉”女子身份“这个意外因素,重新审视“秦歌”所做的一切时,他找不到任何可以指责的地方。
她的才华是真实的,她的功劳是实实在在的,她的忠诚(至少在对大虞朝局稳定和共同目标的追求上)是经得起考验的。
难道只因为她是个女子,这一切就该被否定?就该被怀疑?就该被“另眼相待”甚至“鸟尽弓藏”吗?
萧墨玄并非昏聩之人,更非忘恩负义之辈。他深知,若没有‘秦歌’,北境之危、国库之困、世家之患,任何一件都足以让他焦头烂额,绝无可能像如今这般逐步掌握主动。
他开始反思自己那夜下意识的‘权衡’与‘考量’,那是一种基于皇权稳固、朝局平衡的本能反应,但那种反应,对于一个立下汗马功劳、且此刻正因这份功劳而奄奄一息的“功臣”而言,是否……太过冷血?
他想起了与“秦歌”相处的点点滴滴。那个在书房中与他侃侃而谈、目光灼灼的身影,那个在危机面前总能想出奇策、镇定自若的盟友,那个偶尔会因为他的质疑而流露出不满、却又很快以大局为重的伙伴……
那些画面,与此刻躺在病榻上苍白脆弱的身影渐渐重叠。
一种复杂的、从未有过的情绪,在他心底悄然滋生。那不仅仅是欣赏和倚重,还掺杂了一些,令他纠结与抗拒的情绪……怜惜?愧疚?
甚至是一丝连他自己都尚未明晰的、因得知真相后而产生的奇异悸动。
正如佑璋所说,在他自己都没有理清这纷乱心绪,没有想好究竟该如何定位与“她”的关系之前,维持现状,装作不知,是目前对所有人都最好的选择。
这不仅是为了保护她,也是为了给他自己时间,去消化,去适应,去做出一个不至于让自己将来后悔的决定。
而眼下,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彻底清算王家残留的势力,揪出刺杀的主谋,确保此类事件绝不会再发生!这既是为了稳固朝局,也是为了……给重伤的“秦歌”一个交代。
想到这里,萧墨玄的眼神重新变得锐利而冰冷。他铺开纸张,开始下达一系列更为严厉和隐秘的命令,针对王家的残余势力和可能潜藏的吐蕃细作,布下了一张更密、更狠的天罗地网。
他希望,当“他”醒来之时,能看到一个至少表面已经清朗许多的局势。这也算是他,在理清自己心绪之前,所能做出的、最实际的补偿与表态。
窗外的阳光透过窗棂,洒在书案上。萧墨玄深吸一口气,将心中那纷乱的思绪暂时压下,重新投入到无尽的政务之中。
只是那偶尔投向别院方向的目光,泄露了他内心远非表面那般平静。
他需要时间,而他也清楚,留给他的时间,或许并不多了。崔佑璋的警告,如同一根鞭子,在无声地催促着他。
日子便在这样微妙的平衡中悄然滑过两日。朝堂之上,萧墨玄和崔佑璋打着漂亮的配合,以雷霆手段接连罢黜数名与王家牵连过深的官员,又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安插亲信,填补空缺。每一道政令都精准狠辣,仿佛他全部的心神都已沉浸在这权力的重新洗牌之中。
然而,只有贴身内侍察觉,王爷批阅奏章时的停顿似乎多了一些,那目光偶尔会落在虚空中的某一点,失神片刻。案头那盏凉透的茶,也常常忘了唤人更换。
一种强烈的冲动攫住了他——他想立刻过去,亲眼确认她的状况。他想看看那双总是蕴藏着智慧与坚韧的眼睛是否睁开,想知道她苍白的面容是否恢复了一丝血色。这冲动如此陌生而汹涌,几乎冲垮了他引以为傲的自制。
但他终究没有动。
指节因用力而微微泛白。他闭上眼,脑海中浮现的却是崔佑璋那双布满血丝、带着审视与护卫意味的眼睛。
他猛地睁开眼,眼底已是一片沉冷的清明。他唤了个侍卫,声音听不出丝毫波澜:“去看看秦公子怎么样了?”
他在用最冠冕堂皇的方式,掩饰内心那片已被搅动的波澜。
等待回禀的时间变得格外漫长。他重新拿起笔,却发现自己很难再集中精神。奏折上的字句仿佛都在游移,最终勾勒出“秦歌”昔日在他面前,谈及治国方略时,那神采飞扬、仿佛周身都发着光的模样。
那时他只觉欣慰,得此栋梁。如今想来,那光芒之下,她是以怎样的意志,承担着女子之身行走于朝堂的巨大风险与压力?
“她可曾有过半分退缩?”
崔佑璋的诘问再次响起。答案显而易见。她从未退缩,直至为他、为这朝廷几乎付出生命的代价。
内侍轻手轻脚地进来回话:“王爷,问清楚了。秦公子短暂清醒过,说了几句话,又昏迷了。不过清玄道长说,现在他已经无大碍了,现在是余毒清理的必要过程,昏睡中更好!”
“知道了。”萧墨玄淡淡应道,目光重新落回奏章。
内侍悄无声息地退下。书房再次恢复寂静,但萧墨玄知道,有些东西已经不同了。那刻意维持的“现状”,如同冰封的河面,底下已是暗流汹涌。
他给自己设定的“时间”,正在被一种名为“牵挂”的情绪加速侵蚀。
他必须尽快想清楚。在下一场风暴来临之前,在他……彻底无法忍受这故作陌生的距离之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