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天光正好。林枫递了牌子请求面圣,很快便得到了允准。他没有穿正式的朝服,而是一身玄色常服,金冠束发,少了几分朝堂上的凛冽威仪,却多了几分清贵与沉稳。在太监的引路下,他穿过重重宫阙,来到了御花园的澄瑞亭。
少年皇帝正在亭中临摹字帖,太后竟也坐在一旁,手里捻着一串佛珠,看似闲适,目光却不时扫过亭外。承恩公并未在场,但亭内气氛,已然透着一丝不同寻常。
“臣林枫,参见陛下,参见太后娘娘。”林枫步入亭中,依礼参拜,姿态无可挑剔。
“摄政王快快请起。”小皇帝放下笔,脸上挤出笑容,亲自上前虚扶了一下,“今日不是大朝,王爷不必多礼。来人,看座。”
太后也微微颔首,脸上带着程式化的温和:“摄政王今日入宫,可是有要事?”
林枫谢恩坐下,目光扫过石桌上皇帝临摹的字帖,是前朝一位书法大家的《谦益帖》,内容多是劝诫为人臣子当谦逊守礼,不可骄纵跋扈。他心中了然,面上却不动声色:“并无紧要政务。只是前日蒙陛下赏赐贡茶,臣感念圣恩,特来谢恩。另则,近日天气转暖,见陛下勤学不辍,臣心甚慰,但也望陛下保重龙体,偶尔也该如今天这般,松快片刻。”
他语气温和,言辞恳切,完全是一副忠心辅臣的模样。
小皇帝似乎松了口气,笑道:“王爷有心了。那茶叶可还合口?朕觉得味道清雅,想来王爷会喜欢。”
“陛下所赐,自是极品。臣已品尝,确是回味悠长,谢陛下厚爱。”林枫微笑回应,目光转向太后,“太后娘娘近日凤体可还安好?春日的御花园景致最佳,娘娘多出来走走,于身心有益。”
太后捻动佛珠的手指微微一顿,淡淡道:“有劳摄政王挂心,哀家一切都好。这宫里宫外,有王爷这般能臣辅佐皇帝,哀家也能清静礼佛,少操许多心。”
这话听起来是夸赞,细品之下,却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疏离和“被迫清静”的意味。
林枫仿若未觉,笑道:“此乃臣分内之事。先帝托付,臣不敢有丝毫懈怠。只愿陛下早日成才,亲政掌国,臣便可卸下重担,效仿古人,泛舟江湖了。”
他这话半真半假,既表达了忠心,也点明了自己“摄政”的临时性,更暗含了一丝试探。
果然,小皇帝闻言,眼神闪烁了一下,连忙道:“王爷说的哪里话!朕尚且年幼,学识浅薄,治理国家更是千头万绪,还需王爷多年辅弼才是。王爷若言归隐,朕……朕当如何是好?”他语气带着几分真实的急切,似乎生怕林枫真的撒手不管。
太后却接口道:“皇帝虽年幼,却也知道倚重贤臣。摄政王劳苦功高,天下皆知。不过,皇帝总归是要长大的,摄政王适时引导,让他多接触政务,熟悉臣工,也是好的。总不能事事都依赖王爷,将来亲政,岂不是手忙脚乱?”
她的话绵里藏针,既肯定了林枫的功劳,又强调了皇帝亲政的必然性,以及暗示林枫现在可能“包办”过多。
林枫心中冷笑,面上却深以为然:“太后娘娘所言极是。臣近日也在思虑此事。因此,已着意将部分六部常规事务,交还内阁票拟,陛下也可多加批阅,熟悉流程。诸如漕运、盐政等具体庶务,亦可择其要者,由陛下听政决断。臣在一旁查漏补缺即可。”
他主动提出放权,反而让太后和小皇帝都愣了一下。这和他们预想中的摄政王紧紧抓住权力不放的情形,似乎有些出入。
小皇帝有些犹豫:“这……朕怕经验不足,处置不当……”
“陛下不必过虑。”林枫温言道,“凡事皆有第一次。有内阁老臣商议,有祖宗法度可循,陛下只需秉公而断即可。若有疑难,臣与太后娘娘,自然都会为陛下参详。”
他将太后也拉进来,显得自己毫无私心。
太后深深看了林枫一眼,似乎想从他脸上看出些许虚伪,但林枫神色坦然,目光清澈,竟无半分作伪之态。她一时也摸不透这位年轻摄政王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只得顺着说道:“摄政王考虑周详。皇帝,既然王爷有此美意,你便当用心学习,莫要辜负了王爷的一番苦心。”
“是,母后。”小皇帝点头应下,看向林枫的目光,少了几分之前的紧张,多了几分复杂。这位摄政王,似乎并非一味贪恋权位之人?
接下来的谈话,便显得轻松了许多。林枫与皇帝、太后聊了些经史典故,甚至品评了一下园中初绽的牡丹,气氛看似融洽和谐。
然而,当话题不经意间转到近日被查办的刘文正、周永春等人时,太后的语气又带上了一丝若有若无的敲打:“说起来,刘文正等人也是朝廷老臣,虽有不当之处,但摄政王此番处置,是否……过于严厉了些?引得朝野议论,于王爷清誉有损啊。”
林枫端起茶杯,轻轻呷了一口,方才不紧不慢地道:“太后娘娘明鉴。臣非好杀之人。然刘、周等人,结党营私是实,构陷亲王是实,离间天家更是触及臣子底线!此风若长,今日他们敢构陷于臣,他日就敢蒙蔽圣听,祸乱朝纲!臣行霹雳手段,非为一己之私,实为震慑宵小,肃清朝堂,以正视听!若因此有些许非议,臣,愿一力承担。”
他这番话掷地有声,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决绝与坦荡。他明确告诉太后和皇帝,他打击的不是异见,而是“结党营私、离间天家”这条红线,是为了维护朝廷的根本稳定和皇帝的权威。
小皇帝听得怔住,太后捻动佛珠的速度也不自觉地加快了几分。亭中的气氛,再次变得微妙而凝重。
林枫放下茶杯,站起身,躬身一礼:“陛下,太后娘娘,若无其他吩咐,臣便先行告退了。部中还有些许杂务需处理。”
小皇帝似乎还没从刚才的话语中回过神,下意识地点了点头。
太后则淡淡道:“摄政王慢走。”
林枫再次行礼,转身,步履从容地离开了澄瑞亭。
看着他消失在花径尽头的背影,小皇帝喃喃道:“母后,摄政王他……似乎所言,亦有道理……”
太后却冷哼一声,佛珠重重按在石桌上:“道理?皇帝,你莫要被他这番冠冕堂皇的话骗了!他这是在警告我们,也是在彰显他的权威!什么一力承担?这朝堂上下,如今还有谁能动得了他分毫?他今日主动提出放权,不过是欲擒故纵,收买人心罢了!你且看着,他真正核心的权力,何时会真正放手?”
小皇帝张了张嘴,看着母亲阴沉的脸,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望着林枫离去的方向,眼神更加复杂难明。
御花园的这次奏对,看似平和,实则暗藏机锋。林枫以退为进,既表达了“还政”的意向,又划定了不容触碰的底线,更展现了自己无可动摇的实力。而太后与皇帝,一个警惕更深,一个心思更乱。
君臣之间,那层薄薄的窗户纸,虽未捅破,但裂痕,已然悄然扩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