网吧的空气是粘稠的。混杂着汗味、隔夜外卖的酸腐气、廉价键盘被敲击后扬起的微尘，还有那无处不在、丝丝缕缕渗透进每个毛孔的——烟草燃烧后留下的焦油和尼古丁的混合气息。劣质香烟的烟雾在昏暗的灯光下呈现出一种病态的淡蓝色，盘旋、缭绕，像一层肮脏的薄纱，笼罩着每一排闪烁的屏幕和屏幕前神情各异的头颅。劣质音响里震耳欲聋的游戏音效、此起彼伏的叫骂声、键盘鼠标的噼啪声，共同构成了一曲刺耳的都市噪音交响。
冬别就挤在这片浑浊的“薄纱”深处。他面前是一台外壳磨损、键盘油亮得反光的旧机器。屏幕幽幽地亮着，复杂的代码像瀑布一样流淌，映亮他紧锁的眉头和抿成一条直线的嘴唇。他弓着背，身体微微前倾，手指在油腻的键盘上飞快敲击，发出沉闷的声响。
手机立在屏幕旁边，开着视频。清绾的脸出现在小小的窗口里，背景是她整洁温馨的卧室。她刚下班，洗去了妆容，脸上带着一丝倦意，但眼神温柔，正絮絮地说着白天公司里发生的琐事。
“然后那个新来的实习生啊，又把咖啡泼到经理的……”
清绾的声音透过耳机传来，带着点无奈的轻快。冬别努力想集中精神听她说话，但一股浓烈得化不开的烟味猛地钻入鼻腔，霸道地冲散了耳机里她清甜的气息。
“咳咳……” 他喉咙一阵发痒，忍不住偏过头，压抑地低咳了两声，眉心拧得更紧。
视频窗口里，清绾的声音顿住了，关切地问：“怎么了？嗓子不舒服？”
“没……” 冬别刚想搪塞过去，旁边隔了一个座位的大叔，猛地吸了一口叼在嘴里的烟，然后长长地、惬意地将一大口灰白色的烟雾朝着天花板的方向喷吐出来。那烟雾如同有生命的毒蛇，在空中扭曲、扩散，一部分不偏不倚地朝着冬别这边飘荡过来，再次将他笼罩。
冬别下意识地屏住呼吸，身体往后缩了缩，抬手在鼻子前快速扇动了两下，脸上是无法掩饰的厌恶和难受。他戴着耳机，这细微的动作和表情变化，隔着屏幕，被清绾捕捉得一清二楚。
清绾的目光敏锐地扫过视频角落——冬别旁边那个模糊的身影，指间夹着的香烟燃着一点猩红的光，桌上那个一次性纸杯做的简易烟灰缸里，烟蒂和烟灰已经堆成了一个小小的、肮脏的山丘。
她的心猛地一沉。
“你那边……有人在抽烟？” 清绾的声音沉了下来，之前的轻快消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清晰的心疼和担忧。
冬别有些狼狈地转回头，对着镜头勉强扯出一个笑容，试图驱散她的担忧：“咳……没事，网吧嘛，都这样。习惯了。” 他故作轻松地耸耸肩，又指了指屏幕，“这破环境，没办法。赶个小组作业，宿舍那破网带不动编译环境，只能来这儿熬着。”
“习惯了？” 清绾的声音拔高了一点，带着不赞同，“那烟味那么大，闻着多难受啊！对身体也不好！你们还要待多久？” 她看着冬别在烟雾缭绕中显得更加苍白疲惫的侧脸，看着他眼底熬夜的红血丝，一股酸涩夹杂着强烈的心疼直冲心口。
“快了快了，” 冬别赶紧安抚，手指无意识地敲着油腻的桌面，“再有个把小时搞定就走。真没事，绾绾，别担心。” 他试图转移话题，问起她晚饭吃了什么。
清绾顺着他的话聊了几句，但心思早已不在话题上。她看着冬别强忍不适、努力集中精神盯着屏幕的样子，看着他偶尔因为旁边又飘来的烟雾而微微蹙起的眉头，看着他在这污浊嘈杂的环境里为学业挣扎……网吧浑浊的灯光、弥漫的蓝雾、冬别隐忍的侧影，像一根根冰冷的针，反复刺着她的神经。那个“习惯了”的回答，更让她心里堵得发慌。
不行。不能再让他“习惯”这个。
这个念头如同惊雷，在她脑海里炸开，瞬间驱散了所有犹豫。
视频结束的提示音响起，冬别的脸消失在屏幕上。清绾握着手机，坐在床沿，房间里一片寂静，窗外城市的霓虹透过窗帘缝隙在地板上投下模糊的光斑。网吧里那令人窒息的浑浊气息，冬别压抑的咳嗽和紧蹙的眉头，却在她感官里无限放大，无比清晰。
她猛地站起身，走到书桌前，打开了笔记本电脑。屏幕的冷光映亮她写满决断的脸庞。指尖没有丝毫犹豫，点开了购物软件。
搜索框输入：“笔记本电脑”。
海量的信息瞬间涌入眼帘。各种品牌、型号、配置参数如同天书般扑面而来。Intel i5, i7? Amd Ryzen? 显卡是集成还是独立？独显又是什么mx450, Rtx3050？内存8G还是16G？硬盘是固态还是机械？512G够不够？那些曾经对她而言只是电子设备模糊代称的名词，此刻变成了一堵堵陌生的高墙。
清绾的指尖悬在触摸板上，目光在密密麻麻的参数和天花乱坠的宣传语间快速扫过，眉头越皱越紧。她不懂这些。她只需要知道，这台电脑要能让他顺畅地写完作业，运行那些听起来就很复杂的编程软件，不用再跑去乌烟瘴气的网吧，忍受二手烟和嘈杂。要快，要够用。
“能跑代码吗？”她对着屏幕上一个看起来配置尚可的型号，喃喃自语。商品详情页里充斥着“高性能”、“流畅办公”、“多任务处理”之类的宣传，但对于“跑代码”这种具体需求，却语焉不详。评论区更是五花八门，有人说好，有人说卡顿，看得她眼花缭乱。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焦虑感如同藤蔓缠绕上来。她恨不得立刻下单，让电脑明天就飞到冬别身边，把他从那该死的网吧里解救出来。但理智又拉扯着她，怕买错，怕花了钱却买了个不好用的东西，反而让他更麻烦。
最终，一个念头占据了上风：先解决有无问题！让他立刻、马上脱离那个环境！至于配置……先过渡，以后再换更好的！
她的目光锁定在一款销量很高、价格适中（对她而言）、主打“学生全能本”的机型上。配置是主流的i5处理器，8G内存，512G固态硬盘，集成显卡。详情页信誓旦旦写着“轻松应对日常学习办公”、“多开程序无压力”。她不再犹豫，也无力再去深究那些参数背后的真实含义。
选择深空灰色——和他手机一样。加入购物车。输入那个烂熟于心的地址：xx大学xx校区x栋xxx宿舍，冬别收。付款，确认。
支付成功的提示跳出。清绾长长地、深深地吐出一口气，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身体里的力气像是被瞬间抽空，她靠在椅背上，闭上眼睛。指尖因为刚才的紧张和专注，微微发凉。
好了。她想着。最迟后天，他就能收到了。至少……至少不用再去网吧吸二手烟了。
三天后的下午，大学校园的快递点永远是人声鼎沸的战场。取件码的电子音、包裹被粗暴扔上传送带的闷响、学生们的交谈呼喊声混杂在一起，空气里弥漫着尘土和包装盒的味道。
冬别和室友A、室友b挤在人群里，等着取几个无关紧要的小件。室友A正刷着手机，室友b百无聊赖地东张西望。
突然，快递点负责分拣包裹的小哥扯着嗓子，用一种穿透力极强的、混合着惊奇和调侃的语调吼了一声：“xxx宿舍！冬别！大件！超大件！来个人！扛不动！”
这一嗓子，瞬间吸引了附近所有人的目光。
冬别一愣，下意识地应道：“这儿！什么大件？”
室友A和室友b也好奇地伸长脖子望去。
只见快递小哥费力地从堆积如山的包裹后面，拖出一个沉甸甸的、印着某品牌Logo的厚实纸箱。箱子方正挺括，体积不小，一看就知道里面装着贵重物品。
“卧槽？！这啥？！”室友A眼睛瞪得像铜铃。
“笔……笔记本电脑？！”室友b眼尖，看到了箱子侧面印着的产品轮廓图，失声叫了出来。
快递小哥把箱子搬到台面上，抹了把汗，对着冬别努努嘴：“喏，签收吧。冬别同学，你这快递收得，比我们派件的都勤快啊！”
周围等待取件的学生们纷纷投来好奇、惊讶，更多的是毫不掩饰的羡慕目光。窃窃私语声嗡嗡响起。
“又是xxx宿舍那个冬别？”
“靠！这周第几个大件了？手机，耳机，现在又笔记本？”
“他女朋友是开矿的吗？还是搞批发的？”
“羡慕哭了！我酸了！嫂子还缺弟弟吗？”
冬别看着那个大箱子，大脑一片空白，完全没反应过来。笔记本？他最近没买啊？难道是……
室友A反应最快，一个箭步冲上去，像打了鸡血一样，猛地一把将那沉甸甸的箱子抱了起来，高高举过头顶（虽然因为太重而显得有些滑稽），对着周围的人群，用尽全身力气，模仿着某种夸张的戏剧腔调，嘶声力竭地吼道：
“冬哥——！！！”
“嫂子这是把网吧给咱买下来了吗？！！”
“轰——！” 快递点瞬间炸开了锅。惊叹声、起哄声、口哨声、夹杂着“嫂子万岁！”“求包养！”的鬼哭狼嚎，几乎要把屋顶掀翻。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冬别和他室友高举的箱子上，聚焦在冬别那张写满震惊、茫然、难以置信继而涌上巨大感动的脸上。
冬别只觉得脸颊滚烫，耳朵里嗡嗡作响。他一把从还在耍宝的室友A手里抢过箱子，抱在怀里。纸箱沉甸甸的质感，隔着包装传递到手臂上，带着一种不真实的份量感。他挤开人群，几乎是用逃的速度，抱着箱子冲出了喧嚣的快递点，室友A和室友b大呼小叫地跟在后面。
一路飞奔回宿舍，把门反锁，隔绝了外面可能尾随而来的好奇目光。冬别把箱子小心翼翼地放在自己书桌上，心脏还在胸腔里疯狂地跳动。宿舍里其他几个室友也闻声围了过来，眼睛瞪得溜圆，看着那个印着显眼Logo的箱子。
“快！拆开看看！”室友c激动地搓着手。
“嫂子太狠了！手机才几天啊！笔记本都安排上了！”室友d一脸膜拜。
冬别深吸一口气，手指竟有些微微发抖。他拿起钥匙，用锋利的边缘划开纸箱的胶带。一层层防震泡沫被掀开，露出里面纯黑色的笔记本包装盒。盒子质感高级，触手冰凉。他屏住呼吸，掀开盒盖。
一台崭新的、深空灰色的笔记本电脑静静地躺在黑色绒布内衬中，金属外壳泛着冷冽而精致的光泽，简约而充满力量感。宿舍里响起一片整齐的抽气声和“哇——”的惊叹。
冬别伸出手，指尖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轻轻拂过冰凉光滑的A面。就在这时，一张对折的、淡黄色的便利贴从包装盒的角落飘落出来，晃晃悠悠地掉在桌面上。
他捡起来，展开。
上面是清绾清秀而熟悉的字迹，只有简单的一句话：
＞ **先过渡，不准熬夜。**
＞ **——绾**
没有多余的解释，没有询问，只有一句不容置疑的“不准熬夜”，和落款那个亲昵的“绾”。一股汹涌的热流瞬间冲垮了冬别所有的防线，直冲眼眶。他猛地低下头，手指紧紧攥着那张小小的便签，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死死堵住，酸胀得发疼。
宿舍里瞬间安静下来。室友们看着冬别低垂着头、肩膀微微颤抖的样子，看着他手里那张小小的纸条，面面相觑，刚才的兴奋和调侃都化作了无声的动容和羡慕。他们默默地退开，给他留出空间。
冬别花了足足一分钟，才勉强压下那股几乎要夺眶而出的热意。他抬起头，眼眶还有些发红，但眼神异常明亮。他小心翼翼地将那张便签纸抚平，夹进了自己最常用的笔记本扉页里。然后，他拿出电源线，插好，深吸一口气，掀开了笔记本的屏幕。
轻轻按下电源键。
嗡——
一声极其轻微、几乎听不见的启动音。下一刻，纯净、明亮、没有丝毫杂质的屏幕光芒瞬间亮起，像一道破开阴霾的晨曦，温柔而坚定地照亮了冬别专注的脸庞，也照亮了宿舍这个小小的角落。
屏幕上，崭新的操作系统界面简洁清爽，等待着主人的探索。
冬别伸出手，指尖落在冰凉光滑的触控板上。就在这一瞬间，网吧里那浑浊呛人的空气、那令人窒息的蓝色烟雾、那油腻的键盘和嘈杂的噪音……所有那些被迫“习惯”的污浊和不适，仿佛被这崭新屏幕散发出的、纯粹而强大的光芒，从记忆里瞬间驱散、淡化。
他拥有了一个属于自己的、干净的、强大的空间。这是清绾为他撕开浑浊，亲手点亮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