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雪落得毫无征兆。细碎的雪花在昏黄的路灯下打着旋儿，安静地覆盖着清绾所在城市灰蒙蒙的街道。她裹紧了大衣，站在公寓楼下，呵出的白气瞬间被寒风卷走。手机屏幕亮着，视频通话的窗口里，冬别正坐在图书馆靠暖气的位置，鼻尖冻得有点红，手指却还在键盘上飞快地敲击着，屏幕上密密麻麻的代码像一行行冰冷的蚂蚁。
“暖气又坏了？”清绾看着他冻红的鼻尖，眉头微蹙。
“老毛病，报修了，还没来。”冬别头也不抬，声音里带着点被打扰的不耐烦，“这破程序死活跑不通，卡在这半天了。”他烦躁地抓了抓头发，指尖敲击键盘的力度更重了些，发出沉闷的哒哒声。
清绾看着他那副全神贯注却又被挫败感笼罩的样子，忽然想起自己包里那个崭新的、超大的、保温效果据说能持续24小时的智能保温杯。那是她特意买的，想着他总在冰冷的图书馆熬夜，有了这个，至少能随时喝上口热的。可每次视频看他焦头烂额，她又觉得贸然寄东西过去像在提醒他“你需要照顾”，反而加重他的负担。
一个念头，带着点狡黠和试探，毫无预兆地冒了出来。她轻轻吸了一口带着雪沫的冰冷空气，对着镜头开口，声音刻意放得轻松，甚至带上了点笑意：“喂，冬别。”
“嗯？”冬别勉强从代码堆里抬起眼皮，瞥了屏幕一眼，又迅速垂下去。
“打个赌怎么样？”清绾的嘴角弯起一个恰到好处的弧度，眼神亮晶晶的，像落进了几片雪花。
“打赌？”冬别终于停下敲击，有些茫然地看向她，显然没跟上这跳跃的思维。他眼下熬夜熬出的青黑在屏幕光下格外明显，整个人透着一股被榨干后的迟钝感。
“嗯。”清绾点点头，雪落在她头发上，像撒了一层糖霜，“就赌……你今天能不能在十一点前搞定这个bug。”她抬腕看了看表，“现在八点半，两个半小时，够不够？”
冬别皱起眉，下意识地看向屏幕上那行顽固报错的代码，心里的烦躁又涌了上来。这问题他折腾一下午了，一点头绪都没有，两个半小时？简直天方夜谭。“不可能。”他脱口而出，语气带着程序员特有的、对问题难度的笃定判断和此刻的沮丧，“这玩意儿邪门得很，指不定又得熬通宵。”
“哦？这么没信心啊？”清绾挑了挑眉，声音里那种轻松的笑意更明显了，像羽毛一样轻轻搔刮着冬别的神经，“那……敢不敢赌？”
冬别被她激起了点好胜心，但更多的是对解决bug本身的绝望：“赌什么？”他没什么兴致地问，心思大半还在那行该死的代码上。
清绾看着镜头，雪花在她身后无声飘落，她的笑容在屏幕的光晕里显得格外清晰，带着一种冬别从未见过的、混合着促狭和某种隐秘期待的亮光。她微微歪了下头，声音不大，却清晰地穿透了电流和飘雪的夜晚，一字一句地砸进冬别耳朵里：
“如果我赢了……等我们见面那天，就住一个房间。”她顿了顿，看着冬别骤然睁大的眼睛，唇角的笑意加深，带着不容置疑的肯定，“我赌你，一定能行。”
空气仿佛瞬间凝固了。图书馆的暖气片发出单调的滋滋声，窗外寒风卷着雪粒拍打着玻璃，冬别却感觉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只剩下自己胸腔里骤然擂鼓般的心跳。他死死盯着屏幕里清绾带笑的脸，那双眼睛里跳动着笃定的光芒，像是在宣告一个他从未设想过的、极具冲击力的未来图景。
住……一个房间？
这个念头像一道滚烫的闪电，瞬间劈开了他脑海里纠缠的代码迷雾，留下大片空白和嗡鸣。血液猛地冲上脸颊和耳根，烫得吓人。他下意识地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喉咙干得发紧。视频窗口里，他清晰地看着自己的脸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涨红，眼神慌乱地躲闪着，像个被当场抓住做了坏事的孩子。
“你……你胡说什么！”他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却结结巴巴，带着明显的羞恼和难以置信。手指无意识地抠着键盘边缘，几乎要把塑料壳抠下来一块。
“怎么？不敢赌？”清绾脸上的笑意更盛，带着胜利在望的狡黠，步步紧逼，“还是说……你觉得你肯定搞不定？那就当我没说咯。”她故意拖长了尾音，作势要结束这个话题。
“谁……谁不敢了！”冬别被她一激，那股属于年轻男孩的好胜心和被看轻的不服输瞬间压过了羞赧，“我……我就是说，不一定会赢！你别想得那么美！”他梗着脖子反驳，试图找回一点气势，但通红的耳朵和躲闪的眼神彻底出卖了他内心的兵荒马乱。
“是吗？”清绾轻轻哼了一声，像只得意的小狐狸，“那就试试看呗。十一点，我等你消息。”她晃了晃手机，“输了的人，要认罚哦。”说完，她不等冬别再反驳，带着一脸“你输定了”的笃定笑容，朝他眨了眨眼，干脆利落地挂断了视频。
屏幕骤然暗了下去，映出冬别呆滞又通红的脸。
图书馆角落的暖气片依旧滋滋作响，但冬别感觉不到丝毫暖意。脸颊和耳朵上的滚烫温度久久不退，心脏在胸腔里像个失控的马达，咚咚咚地撞得他肋骨生疼。清绾最后那个眨眼的画面，还有那句“住一个房间”，像被按下了无限循环键，在他脑海里一遍遍回放，每一个细节都被无限放大。
他猛地甩了甩头，试图把那些旖旎又令人心慌意乱的念头甩出去。目光重新聚焦到电脑屏幕上，那行该死的、顽固的报错信息依旧刺眼地挂着，像是在无声地嘲笑着他此刻的心猿意马。
“不可能……她故意的……”冬别低声嘟囔着，试图用理智说服自己。这bug有多棘手他自己清楚，两个半小时？简直是痴人说梦。清绾提出这个赌约，根本就是吃定了他会输！她就是想看他出糗，看他窘迫的样子！这个念头让他心里升起一股被戏弄的羞恼，但随即又被另一种更强烈的、混杂着隐秘期待和紧张的情绪覆盖——万一呢？
万一他真的……赢了？
“住一个房间”……仅仅是想象那个场景，一股陌生的、滚烫的热流就从脊椎骨直冲头顶，让他几乎要再次窒息。他赶紧抓起旁边冰凉的矿泉水瓶，狠狠灌了几大口，冰水滑过喉咙，稍微浇熄了一点脸上的热度，却浇不灭心底那簇被点燃的、噼啪作响的火苗。
不行！不能想！冬别强迫自己把注意力拉回代码上。他深吸一口气，再缓缓吐出，努力把清绾带笑的脸和那句石破天惊的赌注暂时封存到大脑角落。他重新审视着报错信息，眼神变得锐利起来。羞恼和那份被激起的、关乎某种“重大权益”的好胜心，此刻竟奇异地将之前的疲惫和烦躁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偏执的专注力。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图书馆里的人渐渐稀少，只剩下零星几个同样在奋斗的身影。冬别完全沉浸在了代码的世界里。他不再像之前那样漫无目的地尝试，而是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抽丝剥茧。他调出详细的运行日志，一行行仔细筛查；他回忆着今天修改过的所有地方，哪怕是最微小的变量调整也不放过；他甚至开始在草稿纸上画起了逻辑流程图，试图找出那个被忽略的逻辑死结。手指在键盘上敲击的速度越来越快，屏幕上的代码块被反复修改、注释、重构。额角渗出了细密的汗珠，他也顾不上去擦，全部的感官和思维都聚焦在眼前这片由字符组成的战场上。
两个半小时？这个原本看似不可能的时间限制，此刻像悬在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也像一针强效的兴奋剂。不是为了证明给谁看，而是为了……那个赌注！这个念头像鞭子一样抽打着他，让他不敢有丝毫松懈。
九点半……十点……十点十五分……
窗外的雪似乎下得更大了，图书馆里越发安静。冬别的手指因为高速敲击而有些发酸，眼睛也因为长时间盯着屏幕而干涩发胀。但他精神高度集中，大脑异常活跃。突然，他的目光死死锁住日志文件里一个毫不起眼的毫秒级时间戳差异！一个极其微小的、几乎被忽略的异步调用时序问题！
就是这个！
心脏猛地一跳，血液似乎瞬间涌向指尖，带着微微的颤抖。他飞快地修改了两行代码，调整了一个函数调用的等待时间。屏住呼吸，点击运行。
光标在黑色的命令提示符窗口里闪烁，像一个沉默的审判者。一秒……两秒……三秒……
没有弹出那熟悉的、猩红的报错框！
程序顺利地跑过了之前卡死的地方，继续向下执行，一行行日志信息流畅地滚动起来，如同一条终于疏通的河流！
成功了！
冬别猛地向后靠在椅背上，长长地、长长地吁出一口气，胸腔里积压的浊气仿佛都随着这口气排了出去。一股巨大的、带着眩晕感的狂喜瞬间淹没了他，比任何一次考试得满分、任何一次项目成功都来得更猛烈、更直接！他看着屏幕上流畅滚动的日志，又低头看了看手表：十点四十分。
距离清绾约定的十一点，还有整整二十分钟。
赢了！他真的赢了！
这个认知像电流一样窜遍全身，刚刚平息下去的热度“轰”地一下再次席卷而来，比之前更加汹涌。赢了……就意味着……那个赌注……住一个房间……清绾笃定的笑容……她最后那个狡黠的眨眼……
“嗡——”手机在桌面上震动起来，屏幕上跳动着清绾的名字。
冬别的心跳骤然漏了一拍，随即疯狂加速，几乎要冲破胸膛。他盯着那个名字，手指悬在接听键上方，竟然有些不敢按下去。赢了，接下来该怎么办？那个赌注……真的要……兑现吗？无数的念头在脑海里冲撞，让他口干舌燥。
震动固执地持续着。冬别深吸一口气，像是下了某种巨大的决心，指尖带着细微的颤抖，用力按下了接听键，同时点开了视频。
清绾的脸瞬间出现在屏幕上。背景是她温暖的卧室，柔和的灯光打在她脸上，她抱着一个柔软的抱枕，下巴搁在上面，脸上带着一种早已洞悉一切、稳操胜券的慵懒笑容，眼神亮得惊人，像盛满了细碎的星子，正一眨不眨地、带着毫不掩饰的得意和促狭，直直地“望”着他。
她甚至没有开口问一句“搞定了吗？”，只是那样笑着看着他，仿佛他脸上已经写满了答案。
冬别被她看得无所遁形，刚刚平复一点的脸颊再次“腾”地烧了起来，一路红到脖子根。他想开口，想强装镇定地说点什么，比如“侥幸”、“运气好”之类的场面话，但在她那洞若观火、带着笑意的目光注视下，所有的话语都堵在了喉咙口。他感觉自己像个被当场抓获的作弊者，而唯一的证据就是他脸上根本藏不住的、混合着狂喜、羞赧和巨大不知所措的红晕。
他张了张嘴，却只发出一个短促而无意义的气音，眼神慌乱地瞟向旁边，又忍不住飞快地瞄回屏幕，在对上她笑盈盈的目光时，又像被烫到一样赶紧移开。手指无意识地抠着桌角，额头上甚至冒出了细汗。
看着他这副手足无措、面红耳赤、完全失去了平日冷静自持的模样，清绾嘴角的笑意再也抑制不住，像投入石子的湖面，一圈圈荡漾开来，越来越深，最终化作一声清晰而愉悦的轻笑，从屏幕那端传来。
“啧，”她微微歪着头，声音里带着毫不掩饰的、胜利者的得意和小小的揶揄，“我就说嘛。”她拖长了调子，每一个字都像羽毛轻轻搔在冬别滚烫的心尖上，“某人啊，就是潜力无穷，稍微激一激，这不就成了？”
冬别被她这近乎炫耀的语气噎得说不出话，羞恼地瞪着她，可那眼神里哪有什么真正的怒气，分明是虚张声势的慌乱和掩藏不住的赧然。
清绾笑得更开心了，她甚至把抱枕往上抱了抱，半张脸埋进柔软的织物里，只露出一双弯成了月牙的眼睛，里面闪烁着狡黠又明亮的光芒，直直地锁住冬别无处安放的视线。她清了清嗓子，用一种慢悠悠的、仿佛在宣布重大事项的语气，清晰地、一字一顿地说道：
“那……赌约生效。”她故意停顿了一下，满意地看着冬别因为这句话而瞬间绷紧的身体和瞪得更圆的眼睛，然后，才带着一种近乎宣告所有权的得意，慢条斯理地补上最后一句，尾音微微上扬，像带着小钩子：
“房间，我订好了哦。” 说完，还对着镜头，俏皮地眨了眨眼。
“轰——”
冬别感觉脑子里那根名为理智的弦彻底崩断了。清绾最后那个眨眼的动作，和那句“房间订好了”的宣告，像带着微弱的电流，瞬间穿透屏幕，击中了他。他猛地从椅子上弹了起来，动作之大差点带翻了桌上的水杯。屏幕里清绾那张带着促狭笑容的脸在他眼前晃动着，无比清晰，又无比灼人。
“我……我还有事！代码……代码还没跑完！回头说！”他语无伦次地对着屏幕吼道，声音因为紧张和羞恼而变了调，完全不敢再看清绾的表情，手指像被烫到一样，几乎是戳着屏幕挂断了视频。
通话骤然中断。
图书馆角落恢复了死寂，只有暖气片依旧发出单调的滋滋声。冬别僵在原地，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像要挣脱束缚跳出来，每一次搏动都重重撞击着耳膜，发出沉闷的回响。血液在血管里奔涌，脸上和耳朵上的热度非但没有褪去，反而愈演愈烈，烫得他几乎能感觉到皮肤下血管的跳动。
赢了……赌赢了……
赢了的结果，是清绾那句带着笑意的“房间订好了”……
她甚至……都订好了？！
这个认知带来的冲击力比刚才解决bug还要巨大，像一场席卷一切的海啸，将他所有的思考能力彻底冲垮。他像个木头桩子一样杵在那里，脑子里一片空白，只有清绾最后那个眨眼的画面和那句话在反复回响、放大。
直到旁边一个同样在熬夜的同学被他刚才的动静惊动，投来疑惑又略带不满的目光，冬别才猛地回过神来。他像被那目光刺到，瞬间低下头，手忙脚乱地开始收拾桌上的书本和笔记本电脑，动作僵硬而慌乱，书本差点掉在地上。他一把抄起东西，几乎是同手同脚地、逃也似地冲出了图书馆阅览区，一头扎进外面冰冷的走廊。
寒风裹挟着零星的雪沫从走廊尽头的窗户灌进来，扑打在冬别滚烫的脸上，带来一阵短暂的、令人清醒的刺痛。他靠在冰冷的墙壁上，大口喘着气，试图让失控的心跳平复下来，让烧灼的头脑冷却下来。
没用。
清绾的声音，她的笑容，她眨眼的动作，还有那句石破天惊的“住一个房间”，像是刻进了他的神经里，随着每一次心跳泵出的血液，流遍全身。冰冷的墙壁也压不住体内翻腾的热浪。
他几乎是失魂落魄地飘回了宿舍。难得的，宿舍里空无一人，给了他一个喘息的空间。他把自己重重摔在椅子上，电脑包滑落在地也浑然不觉。宿舍里一片漆黑，只有窗外远处楼宇的霓虹灯光透过玻璃，在墙壁上投下模糊晃动的光影。
冬别在黑暗里坐了很久，像一尊被抽走了灵魂的雕塑。直到急促的心跳终于缓和了一些，脸上的热度也稍稍退去，他才慢吞吞地摸出手机。
屏幕幽幽亮起，刺得他眯了眯眼。解锁，微信界面跳出来。置顶的聊天框里，清绾的头像安安静静地待在那里。没有新消息。她赢了赌约，宣告了结果，就那样干脆利落地停了下来，留他一个人在兵荒马乱里挣扎沉浮。
冬别的手指悬在输入框上方，指尖冰凉。他想说点什么，解释刚才的仓皇挂断？抗议她的“早有预谋”？或者……确认那个“房间”？
千头万绪堵在胸口，最终却一个字也敲不出来。他烦躁地抓了抓头发，指尖划过冰冷的屏幕，鬼使神差地点开了相册。里面存着一些清绾发给他的照片，大多是日常的随手拍，风景，美食，或者她搞怪的自拍。
他的目光无意识地扫过，最终停留在很久之前的一张截图上。那是某一次他熬大夜赶报告，清绾发来的“强制命令”：「十二点前必须睡！这是命令！」后面跟着一个挥舞小拳头的表情包。当时他困得不行，只回了一个字：「好」。
那个“好”字，孤零零地躺在对话框里，是他疲惫却顺从的回应。
冬别盯着那个简简单单的“好”字看了很久。屏幕的光映在他脸上，明暗不定。图书馆里她笃定的笑容，雪夜里她狡黠的赌约，视频挂断前她宣告胜利的眨眼……还有那句“房间订好了”……无数画面在脑海里交织冲撞。
然后，他做了一件自己都没想到的事。
他截下了那个只有“好”字的聊天记录画面。指尖在屏幕上操作着，将这个截图，设置成了新的手机屏保。
幽暗的宿舍里，手机屏幕的光成了唯一的光源。那一个孤零零的、带着过去疲惫印记的“好”字，此刻静静地躺在屏保中央，却像承载了某种全新的、滚烫的、让他心慌意乱又无法抗拒的重量。
冬别看着那个“好”字，仿佛透过它，看到了未来某个确定的、带着清绾狡黠笑容的房间里，铺天盖地向他涌来的、无法预知的汹涌浪潮。他喉结滚动了一下，在寂静的黑暗中，发出一个极其轻微的、带着认命般叹息的气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