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跌进那片模糊影子里时,最先闻到的是冷烧饼的麦香。
鼻尖被粗粝的麦麸扎得发痒,等再睁眼,四周已不是圣心的虚无,而是座泛着蓝光的长廊——无数光影碎片在头顶飘着,像被揉碎的星子。
最中央的投影里,有个白衣男子正踩着明教石阶,衣袂无风自动,每一步都恰好落在众人仰望的焦点上。
他一掌震退围攻的六大门派高手,袖角连褶皱都规矩得像画出来的;他抚着受伤的教众,眼角的悲悯精准得像算好的刻度;他站在光明顶最高处,万民叩拜的声浪里,连睫毛都不曾颤动半分。
哥哥。
小镜的声音从脚边冒出来。
我低头,见他正拽着我衣角,发顶的小揪揪沾着的糖渣在发光。
这孩子不知何时从我的影子里钻了出来,圆溜溜的眼睛盯着那些光影,手指微微发颤:他们在吃你的味道。
我顺着他的手指看过去。
白衣男子替老妇包扎伤口时,腕间没有我送外卖时被汤泼出的旧疤;他淋雨救人时,发梢滴水的弧度比我在暴雨里跑单时利落十倍;甚至当他被人骂废物骑手时——哦不,这些画面里根本没有被骂哭的片段。
所有关于饿肚子时啃冷烧饼的傻笑、寒毒发作时咬得渗血的嘴唇、第一次拿到五星好评躲在巷子里偷乐的模样,都像被橡皮擦仔细擦过的铅笔印,只剩一片空白。
原来你说的完美,是把我活过的痕迹全剜了。我喉咙发紧。
指尖刚碰到最近的光影碎片,整座长廊突然剧烈震颤,那些白衣影像开始扭曲,露出底下的裂痕——原来每帧完美画面都是层壳,里面裹着的是我最熟悉的、带着烟火气的自己:蹲在破庙啃烧饼时被寒风吹得缩脖子,送汤羹被醉汉打翻后红着眼眶数铜板,给难产农妇接生时沾了半袖血却笑得见牙不见眼。
污秽!黑舟客的嘶吼像钢针扎进耳膜,神躯怎可沾这些泥点子!
我反手攥住那片裹着血渍的光影碎片,运转认知共鸣时,太阳穴突突地跳。
母亲临终前攥着我手的温度涌上来——她指尖冰凉,却用最后力气在我手心画着;寒毒发作最狠的冬夜,我蜷在柴房角落,牙齿咬得咯咯响,嘴皮咬破了都不敢出声,怕惊醒照顾我的常遇春;还有第一次收到五星好评时,顾客在备注里写小哥跑得满头汗,汤都没洒,我躲在巷子里,把那张好评单翻来覆去看了二十遍,嘴角咧得生疼。
这些记忆像带着倒刺的线,顺着我掌心的烙印往圣心深处钻。
每钻一寸,长廊的蓝光就暗一分,那些完美影像开始剥落,露出底下斑驳的真实:白衣男子的袖口渐渐沾了油渍,发冠歪向一边,被震退的高手突然扑过来时,他甚至踉跄了半步——但就是这半步,让他身后的小弟子得以扑进他怀里,哭着喊教主救我。
痛是活着的凭证,弱是选择的底气。我对着空气笑,汗水顺着下巴砸在地上,你删了这些,才是把张无忌变成了提线木偶。
回应我的是地动山摇的轰鸣。
东方的天光突然透进来——我感知到了,赵敏在南方点燃了愿金长河。
火塾的孩子们举着自己画的小像,有的用木炭在砖墙上涂,有的把彩纸剪成星星贴在屋檐下,他们脆生生的童音穿透千里:他迟到三次,救了十三个人!他被打断三根肋骨,护着个素不相识的小娃!这些声音化成金色波纹,像浪潮般漫过西域荒漠、中原市井、江南水乡,所过之处,百姓们摸着心口的印记,眼里的光越来越亮。
焚青的燎原社弟子们在各地同时叩击火鼎,青铜鼎身震出的嗡鸣与孩童的声音共振。
我能听见他们粗重的喘息——这些跟着我跑过疫区、蹲过破庙的兄弟,此刻正用额头抵着鼎身,每一下叩击都带着血印。
湖隐先生的断道令在镜湖上空旋转如轮,银色的光刃切开所有试图干涉的外力,他白发被风吹得乱飞,却始终盯着圣心方向,像尊守着最后防线的石佛。
圣心的长廊开始崩裂。
头顶的光影碎片噼里啪啦往下掉,那些被删掉的不完美记忆却像野草般疯长:有我蹲在路边给流浪狗喂馒头的,有我替被抢的茶摊老妇追小偷摔得膝盖青肿的,有我在雪夜敲开农户门借热水,被骂讨饭的却还是笑着说劳烦了的。
黑舟客终于现了形。
那是个由无数碎片拼成的怪物——弃权的教主缩着肩,逃避的少年捂着脸,冷漠的骑手叼着根草叶,连我都快认不出的怯懦之我蹲在最底下,用膝盖死死抵着胸口。
他们同时开口,声音像被揉碎的玻璃:若你才是真的,那我们算什么?
我往前走。
弃权的教主碎片扎得我手背生疼,逃避的少年指甲掐进我肩膀,冷漠骑手的草叶刺得我脖颈发痒。
可我还是一一抱住他们——弃权的教主是我被寒毒折磨到想放弃时的自己,逃避的少年是我被骂哭后躲在巷子里的自己,冷漠骑手是我连续被退单二十次后心灰意冷的自己。
你们也是我。我贴着弃权教主的耳朵说,没有想放弃的瞬间,哪来后来咬着牙爬起来的我?
我蹲到怯懦之我面前。
这孩子缩成一团,眼角还挂着没擦干净的泪——那是我七岁时,被玄冥神掌寒毒疼哭的模样。
我伸手碰他发顶,他抖得像片落叶:我...我太弱了...
弱不是错。我把他抱进怀里,因为弱过,所以知道强要怎么拼;因为怕过,所以明白勇敢要怎么选。
圣心在这一刻炸成漫天光雨。
我眯起眼,看见金色的光粒子落在田间地头,落在茶楼酒肆,落在每一个曾被我送过餐、救过命、蹲在路边一起啃过烧饼的人掌心。
他们摸着突然发烫的印记,有的笑出了泪,有的红着眼继续搬砖,有的扶起了摔倒的老人——动作里带着股说不出的踏实。
小镜不知何时爬到我肩头,用肉乎乎的小手替我擦脸上的泪:哥哥,你现在没有影子了。
我抬头。
黎明的阳光正漫过废墟,原来所谓无瑕圣心的影子,早随着那些被接纳的不完美一起碎了。
掌心的脚印印记还在,温温的,像有人正隔着岁月和我击掌。
没关系。我摸了摸小镜的小揪揪,只要有人愿意记着那些会疼、会怕、会后悔,却还是要往前冲的日子——我望着远处村口,那里不知何时多了双旧鞋,鞋尖朝着东方,鞋帮沾着新泥,我就一直都在。
风突然大了。
我裹紧外衣,听见远处山涧传来冰裂的脆响。
有片雪花飘进我衣领,凉得我打了个哆嗦——这才惊觉,原来已入深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