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原的夜风卷着沙粒往我脖颈里钻。
我盘坐在碎砖堆成的坛基上,左手垂在身侧,皮肤下的裂纹已经黑得发亮,像条活物正往心口爬。
张无忌!
熟悉的马鞭抽地声刺破夜色。
我抬头,赵敏裹着狐裘从沙丘后冲过来,腰间的蒙古银铃撞得叮当响。
她半跪在地,指尖刚碰到我左臂就猛地缩回——裂纹处的皮肤烫得惊人,你疯了?她扯下自己的貂毛斗篷,要往我肩上裹,再这样下去,整条臂膀都得废!
我扯动嘴角,裂纹里渗出的血珠在月光下泛着暗红:废了就废了。左臂的灼痛像有团炭火在骨髓里滚,我却想起送外卖那年暴雨天,为抢时间扛着五十斤的保温箱爬六楼,也是这条胳膊磨破了皮,反正送外卖那会儿,也是靠这条胳膊扛箱子。
她忽然从袖中抖出一卷血书,羊皮纸边缘还沾着暗红的血渍:西域三十六国的刀客、马贼、商队教头联名。她展开半幅,我看见最上面是持愿人三个血字,他们说你传的不是邪功,是——能烧暖冻僵的手,能烧开结冰的井。
我伸手去摸那卷血书,裂纹里的血滴在羊皮上,晕开朵小梅花:我不当头。荒原的风掀起血书边角,我望着远处洛阳城的灯火,我当火种。
赵敏的睫毛颤了颤,忽然用力攥住我没受伤的右手。
她的掌心还带着从漠北赶过来的寒气:那你告诉我,她声音发哑,要烧到什么地步才算够?
我站起身,裂纹顺着胳膊地裂开道细缝,露出下面青黑的筋脉。
月光把我的影子拉得老长,落在那口倒扣的旧铁锅上——锅底还留着药王谷的焦痕,当年我在谷里煮药,常被蝶谷医仙骂把药汁熬成炭。
就烧到...我弯腰搬起铁锅,裂纹里的血珠滴在锅沿,烧到这口锅能煮百家饭,烧到每个敢伸手的人,都能在掌心看见光。
铁锅地砸在坛基中央。
风忽然大了,卷起沙粒打在锅壁上,像有人在敲钟。
敢以凡身点火
苍老的声音从风里渗出来。
我转头,看见个穿青布短打的小老头站在坛边,发尾沾着星子,眼尾的皱纹里还凝着少年时的锐气——是碑灵子,张三丰当年刻在武当山问心碑里的一缕心念。
他伸手摸了摸铁锅,指腹蹭过焦痕:张真人当年在武当山立问心阁,阁里供着十八口破锅。他抬头看我,眼里有光在跳,他说等有一天,有人能把炼丹的鼎,变成熬药的锅,把锁在藏经阁的功,变成护人的拳——他冲我拱了拱手,你做到了。
我没说话,把左掌按在铁锅上。
裂纹里的灼痛突然炸开,像有把刀在刮骨头。
我咬着牙运起最后一次加速修炼——不是为了冲关,不是为了疗伤,是要把这些年在丹田滚的九阳真气,全拆成星星点点,撒出去。
痛就喊。赵敏在身后低声道。
我笑了,血沫溅在锅沿:当年在蝴蝶谷,被朱九真的狗撕腿都没喊过。
心火莲突然从心口翻涌上来。
金红的光顺着裂纹窜进铁锅,我看见自己的经脉在发光,像烧红的铁丝。
裂纹里的黑气被金光照得滋滋作响,化作青烟散进风里。
我对着铁锅轻声说。
刹那间,铁锅嗡鸣如雷。
万千金点从锅底窜出,像被风吹散的蒲公英,往洛阳城、往长安道、往所有有灯火的地方飘。
我听见远处传来惊呼——卖炊饼的老丈掌心亮了,街头要饭的瘸子膝盖暖了,连义塾里念《论语》的小娃,都举着发光的手喊先生快看!
你说过,真正的九阳,不在丹田。
清泠的声音从坛后传来。
我转头,周芷若站在月光里,素色道袍沾着露水,指尖缠着金线织成的网——正是当年在灵蛇岛,她为我补断袖时用的针法。
金线网兜住飘向贫民窟的金点,轻轻一引,那些光就落进了瞎眼老妇的药罐,落进了断腿武师的拐杖,落进了所有需要暖的地方。
而在伸手的那一刻。我接完她的话,喉咙突然发紧。
这些年我总说自己记不清从前,可此刻望着她发间的木簪,突然想起在绿柳山庄地牢,她也是这样,用金线替我包扎过刀伤。
她没说话,只是笑。然后她举起银针,刺向我肩井穴。
但这痛像团火,顺着银针往全身窜。
我看见裂纹里最后一丝黑气被烧穿,左臂的皮肤开始焦黑剥落,露出下面白森森的骨茬——却不流血,不喊疼,只觉得轻快,像卸下了副压了二十年的枷锁。
三日后。周芷若收针入囊,你会看见。
她说的三日后,江湖炸了。
洛阳城的老乞丐在赌场门口,一掌震飞了抢钱的恶霸。
那恶霸捂着手腕喊:你明明是个要饭的!老乞丐抹了把脸上的灰,露出掌心的金纹:张公子教的,不是要饭的功夫,是护人的本事。
长安西市的酸秀才攥着毛笔冲上来,笔尖冒着火光,把砸书摊的地痞们逼得直退。
他抖着被扯破的青衫:我读的《孟子》说虽千万人吾往矣,张公子教的,是让这句话能从纸上走下来。
就连我小时候在蝴蝶谷的旧仆阿福,被朱九真废了武功后成了哑巴,也在半夜敲开我房门。
他比划着,指了指自己掌心的光,又指了指我——当年我替他挡过鞭子的地方。
铁券盟的人来剿那天,杨逍带着三百护卫杀到无名坛。
可他刚上山道,就被百来个拿锄头、扁担、菜刀的百姓围住了。
带头的是个扛着锄头的老农,裤脚还沾着泥:杨盟主说张公子是伪身?他举起锄头,掌心的金纹照亮了锄刃,可去年我娃发高烧,是张公子翻了三座山送的药;上个月我家牛掉井里,是张公子带着人挖了半宿土。他转头冲周围喊,你们说,这样的人,能是邪的?
不是!
张公子是活菩萨!
要剿邪火,先剿你们这些锁着神功不让学的!
喊声像炸雷,震得山道上的树叶子直往下掉。
杨逍的铁券盟令牌摔在地上,他踉跄着后退,撞在石头上。
我看见他鬓角全白了,突然笑起来,又哭起来:我守了三十年规矩...规矩里说神功不能外传,说教主必须藏私,说...他望着掌心,那里什么光都没有,可这火,怎么就是扑不灭?
我坐在无名坛前,看着自己的左臂——焦黑的皮肤已经褪到肘部,露出白骨,骨茬上还沾着金红的光。
赵敏蹲在我旁边,用绸子裹住我的残臂:你现在,是真正的了。
我摇头,望着远处洛阳城的灯火。
那里有卖糖葫芦的老汉举着发光的糖葫芦,有小娃追着金点跑,有妇人把光引到药罐里熬药——这些光里,有我送外卖时爬过的楼梯,有在灵蛇岛护过的人,有在绿柳山庄许过的愿。
我不是无名。我轻声说,我是张无忌——送过药,挨过骂,护过人的那个。
话音刚落,心口突然一热。
我低头,看见一朵金红的莲花正从残臂的白骨里钻出来,花瓣上还沾着没褪尽的黑灰。
它开得很慢,却很稳,像团刚被吹亮的火。
赵敏突然拽我衣袖。
我抬头,月光下的洛水岸边,停着艘无名小船。
船舷上系着盏油纸灯,灯焰被风掀得直颤。
船头站着个穿青布短打的少年,提着盏同样的灯。
他没说话,只是把手里的灯轻轻放在我残臂旁的沙地上。
我凑近去看,灯纸上的字迹已经变了。
那是用血写的,笔画还带着新鲜的红:张无忌,你娘说,火要一直烧着——哪怕只剩一根骨头。
夜风卷着灯焰晃了晃,我盯着那盏灯,忽然想起小时候,娘在冰火岛上教我写字。
她总说,人这一辈子,总得有点烧不毁的东西。
此刻,残臂旁的灯焰微颤,像在应和我心口那朵刚开的莲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