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林子里的露水还没干透,“湘江独立支队”已经悄无声息地继续向河口镇方向运动,饥饿和疲惫表现在支队的每个人脸上,但没人抱怨,只是咬着牙,跟着前面那个不知疲倦的背影。
何万山带着两个机灵的老兵,穿着扒下来勉强合身的桂军军服,提前半天就撒出去了,队伍里的气氛绷得紧,都知道接下来要啃的是块硬骨头,啃下来就有一顿饱饭吃,啃不下就是死无葬身之地。
晌午头,队伍在一片背阴的山坳里停下,短暂休整。人们东倒西歪地坐下,抓紧时间眯瞪一会儿,或者小口抿着快见底的水壶。
张百川靠着一块石头,摊开那张快揉烂的地图,眉头拧成个死疙瘩。河口镇的情报还是太模糊,硬冲就是送死。
正琢磨着,一阵压抑的争吵声从伤员堆那边传过来。
“……老子就是摸摸,又没给你弄坏,这玩意儿金贵得很,肯定是白狗子军官用的。是李二狗的声音,带着点恼羞成怒。
“你摸坏了赔得起吗?这是重要的器材,你懂个屁。一个陌生的、带着点文弱却又执拗的声音反驳道。
张百川抬起头,看见李二狗正和一个瘦高个、戴着破眼镜的年轻战士争抢着一个黑色的、方方正正的东西,那战士死死抱着不肯撒手,眼镜都歪了。
“吵什么。张百川低喝一声,走过去。
周围的人都看了过来。
李二狗见是支队长,立马松了手,讪讪道:“支队长,我就看看这小子藏了什么好东西,他跟宝贝疙瘩似的……”
那戴眼镜的战士赶紧把那个黑匣子紧紧抱在怀里,警惕地看着李二狗,又看向张百川,喘着气说:“营长,这不是玩的,这是……这是电台的零件,蓄电池,还能用。
“电台?”张百川瞳孔微微一缩,目光瞬间钉在那黑匣子上,“你说什么?电台零件?你是什么人?”
那战士扶正眼镜,努力站直了些:“报告营长,我是红五军团司令部通讯处见习报务员,林风,突围时和首长失散了,机器摔坏了,我就把这个蓄电池拆下来带着,想着……想着万一……”
他的话没说完,但意思大家都懂了。电台,在这年月,比金条还金贵,是能和上级联系上的唯一指望。
所有人的眼睛都亮了,呼啦一下围了过来,死死盯着林风怀里那个黑乎乎的铁疙瘩,仿佛那能变出粮食和弹药来。
张百川心脏也是猛地一跳,但他脸上看不出异样,声音压得很稳:“你说你是报务员?机器坏了?除了这个,还有什么?”
林风被这么多人盯着,有点紧张,但还是快速回答:“还有……还有一些小零件和备用耳机在我包里,主机……主机摔散架了,太重,我没能带出来……”
“你能修吗?”张百川问出了最关键的问题。
林风犹豫了一下,推了推眼镜,眼神里有点不确定:“我……我试试看,如果有合适的工具,也许能凑合着整出点动静来,但功率肯定很小,传输距离……”
“需要什么工具?”张百川打断他。
“钳子,螺丝刀,最好是绝缘胶布,还有还得找点铜丝什么的……”林风越说声音越小,自己也觉得这要求在这荒山野岭太难了。
“万山不在,铁匠老王呢?死了?……那个谁,你,我记得你说以前修过钟表?还有你,手巧会编筐的,都过来。张百川立刻点了几个人:“所有人,把你们的缴获品,杂七杂八的零碎,全都拿出来,快。
命令一下,虽然莫名其妙,但没人迟疑。战士们赶紧把自己兜里、包里那些不起眼的小玩意儿都倒腾出来:缴获的刺刀、子弹壳、磨钝的小刀、几颗说不出来历的小螺丝、甚至还有半截皮带扣……
林风在那堆“破烂”里飞快地翻抹着,眼睛越来越亮,居然真给他找出几段细细的铜丝(可能是电线皮剥出来的)、一块磨石、甚至还有一把小巧但锈迹斑斑的螺丝刀,
“营长,这个……这个可能行。林风的声音带着兴奋的颤抖。
“需要多久?”张百川问。
“我……我尽快。林风抱起他的宝贝蓄电池和那堆零碎,找了个相对平坦的石头,立刻趴那儿鼓捣起来,神情专注得仿佛全世界就剩他和他手里那些零件。
整个支队的人都屏息看着,没人说话,山坳里只剩下林风摆弄零件发出的细微金属碰撞声和紧张的呼吸声。时间一点点过去,日头开始偏西。
何万山派回来报信的人悄悄摸回来了,凑到张百川耳边低语了几句,大概是摸清了河口镇外围的布防和换岗时间。张百川一边听,目光却始终没离开林风那边。
终于,林风猛地抬起头,额头全是汗,脸上却带着一种近乎狂喜的光:“营长,好像……好像有点反应了,但需要架设天线,而且电力不强,可能……可能只能试试师部常用的那个备用呼号和频率,还得看运气……”
“需要什么当天线?”
“越高越好,越直越好,铜丝最好,铁丝也行,树枝……效果差很多……”
张百川立刻下令:“去找,砍最长的直杆子来,把所有能找到的金属线,哪怕是缠东西的铁丝,都给我解下来。
战士们立刻行动起来,很快,一根长长的竹竿立了起来,上面缠满了乱七八糟收集来的各种金属丝,看起来像个巨大的丑陋钓竿。
林风手忙脚乱地把线接在他的“复活”电台上,戴上耳机,手指颤抖着开始调整。滋滋啦啦的电流噪音响起,时断时续。
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林风凝神听着,手指小心翼翼地拧着一个旋钮,嘴里喃喃念叨着呼号,一遍,又一遍。
突然,他身体猛地一僵,像是被电流击中了一样,
“有……有了,有了。他声音变了调,几乎是尖叫出来,又赶紧捂住嘴,眼泪唰地就流下来了,“是……是师部的应答,是孙政委的报务员,他听出我的指法了,他问我们在哪。
“轰。人群瞬间炸了锅,但又死死压抑着,只能看到一张张激动得扭曲的脸和互相使劲攥紧的胳膊,
张百川一个箭步冲过去,一把抢过林风手里的铅笔和纸片(那是地图的空白边缘),语速极快却清晰无比:“发报,红六师十八团三营营长张百川,于新圩阻击战后收拢各部散兵,现位于……(他报出大概坐标),我部伤亡重大,但骨干尚存,收拢人员包括三十四师、五团等多部,总计约一百六十余人,轻机枪两挺,步枪……”
他顿了一下,继续道:“……现自编为‘湘江独立支队’,正寻机主动出击,袭扰敌后方,试图向主力靠拢,请求指示,并上报……请求批准我支队临时编制。
林风手指飞快地敲击着电键,哒哒哒的声音此刻此刻就如同救命稻草。
电波传向远方。
等待回电的几分钟每一秒都煎熬着所有人的神经。
突然,林风听到电台的回复,再次坐直,快速抄写着一串串密码,然后颤抖着手从贴身口袋里翻出一本破旧不堪、卷了边的密码本,对照翻译。
他的脸色时而紧张,时而激动,最后,他抬起头看向张百川,声音因为激动和难以置信而嘶哑:
“支……支队长,师部回电,上报军团指挥部,政治部……政治部回电了。
所有人都伸长了脖子,连伤员都挣扎着撑起身体。
“念。张百川的声音也有些发紧。
林风深吸一口气,大声念道:“‘张部电悉。你部顽强奋战,收拢同志,主动出击,精神可嘉,当前局势危急,你部可暂以‘湘江独立支队’为号,依实际情况机动作战,力求生存,寻隙破敌,”
“同意了,上级同意了。人群里爆发出巨大的、压抑不住的欢呼声,但立刻又被旁边的人制止,只能用拳头狠狠砸着地面,表达着狂喜,
但林风的话还没完,他继续念道:“‘……另,据悉,桂敌正抽调兵力加强右翼封锁,你部所处区域压力或将骤增。望你部发挥机动特长,避实击虚,可酌情向西北……’”
念到这里,林风的声音突然卡住了,脸色变得有些古怪,他看着电文最后几个字,又低头确认了一下密码本,抬起头,眼神里充满了困惑和一丝不安。
“念下去。张百川催促道,他的心也提了起来,西北?又是西北?
林风咽了口唾沫,艰难地念出最后那句没头没脑、仿佛带着巨大焦虑和不确定的命令:
“‘……向西北……小心炮火。’”
“小心炮火?”何万山凑过来,一脸莫名其妙,“这啥意思?打仗还能不小心炮火?师部首长这提醒……”
张百川却像是被一道闪电劈中,猛地愣在原地。
之前望远镜里那异常沉闷的炮烟……
三十四师老兵说的“像打雷似的从地底来”的大家伙……
现在师部这没头没脑、透着诡异的警告……
所有线索瞬间在他脑海里串联起来,形成一个恐怖的猜测,
那根本不是桂军或者湘军常规部队的炮火,有什么更可怕、更强大的力量,已经悄无声息地运动到了西北方向,甚至可能……已经封锁了某些关键通道,连师部都无法明确掌握具体情况,只能发出这样模糊而焦急的警告,
“支队长?怎么了?”何万山看着张百川骤然变得铁青的脸色,心里咯噔一下。
张百川没有回答,他一把抓过那张写着电文的纸片,目光死死盯着最后那四个字——“小心炮火”。
他的手,几不可察地微微颤抖了一下,刚才获得编制认可的兴奋和狂喜,瞬间被这突如其来的、沉重的警告砸得粉碎。
一股远比面对桂军王牌旅时更深的寒意,悄无声息地攫住了他的心。
西北方,到底有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