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的夜晚,如同一张无形的巨网。
张又冰,作为这张网中最耐心且最为致命的猎手,藏身于城南那间毫不起眼的小屋中。油灯的光芒将她的影子拉长,投射在墙壁上那张简略的京城地图上,宛如一位潜伏的猎手。
她的大脑正高速运转,整合所有关于锦衣卫叛逃百户山秀光的情报碎片,进行最后的重组与拼接。
他是一位赌徒,一位顶级赌徒。他不以金钱为赌注,而是以人心和命运为筹码。他行踪不定,狡兔三窟,如同一缕难以捉摸的青烟。然而,即便是最狡猾的狐狸,也终会留下踪迹。张又冰闭上眼,脑海中浮现出刑部那些尘封的卷宗,以及老槐通过地下渠道收集来的零散信息。一个习惯,如同黑夜中的灯塔,逐渐清晰。
山秀光有一个习惯。每隔一段时间,当他赢得一场大赌局或心中烦闷时,他总会去同一个地方——西市的“明春楼”。他不要雅间,偏爱坐在大堂最喧闹的角落,点上一壶最烈的“烧刀子”,不配任何下酒菜,自斟自饮至半醉,随后悄然离去,如鬼魅般无迹可寻。
明春楼,京城最大的几个销金窟,亦是最肮脏的藏污纳垢之地。王孙公子、江湖豪客、巨商富贾、贩夫走卒,各类人等鱼龙混杂。此地每天上演着一掷千金的豪奢与家破人亡的悲剧。对于一个想要隐藏自己,同时又能洞悉人性的赌徒而言,没有比这里更为合适的地方。
今晚,正是山秀光习惯性地出现的日子。张又冰睁开眼,眼中闪过一丝锐利的寒光。然而,她不能直接前往。身为“缉捕司女捕头张又冰”,这个身份在明春楼那种地方,无异于羊入狼群,瞬间会引来无数贪婪或警惕的目光。她需要一个完美的掩护,一个能让她在不引起任何注意的情况下,接近猎物的身份。
她吹灭油灯,戴上斗笠,融入京城深沉的夜色中。她的目的地是位于朱雀大街后,那家看似毫不起眼的“新华书店”。书店已打烊,但她绕到后巷,按照特定的节奏,轻轻叩响那扇不起眼的后门。
门轴发出一声轻微的“吱呀”声,一个熟悉的身影出现在门后。是老槐,他依旧是一副睡眼惺忪的掌柜模样,对她点了点头,侧身让她进去。没有一句多余的废话。
穿过堆满书籍和纸张的仓库,她来到内院。院子里种着一棵老槐树,月光透过稀疏的枝叶,洒下斑驳的银辉。石桌旁,已有一人在等待。
那是一位女子。
她看起来二十岁出头,身着一身素雅的月白色儒裙,长发用一根简单的木簪绾起,全身透着一股浓厚的书卷气。她容貌清秀,气质温婉,宛如那些大户人家里饱读诗书却足不出户的千金小姐。她看到张又冰,脸上露出一丝浅浅的却了然于心的微笑。
不等张又冰开口,她那如泉水叮咚般悦耳的声音,在静谧的庭院中响起:“使山岳低头,铸千秋功业。”
张又冰的心猛然一震。这不是她和老槐之间的暗号。这是更高层级的接头密语。她压下心中的惊讶,沉声应道:“叫江河让路,为万民谋福。”
女子站起身,对着张又冰,盈盈一笑。二人几乎异口同声,说出最后那句代表共同信仰与终极目标的誓言:“再造新生!”
张又冰的目光如刀,紧紧盯着眼前的女子,她认得她。
“梁俊倪,梁小姐。”她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警惕,“上次见面,还是在安东府的‘向阳书社’。没想到,你也加入了新生居。”
梁俊倪,当朝女帝姬凝霜最亲信的幕僚,最疼爱的表妹!一个在京城权贵圈中以才情和智慧闻名的奇女子!她竟然也是“同志”?!而且,从她能说出那句密语来看,她的级别绝对不低!新生居的根基,究竟有多深?
梁俊倪似乎看穿了她心中的惊涛骇浪,她只是微笑着,不置可否地说道:“张教授,我们,又见面了。社长常说,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力量。这天下,苦秦久矣,想要‘再造新生’的,又何止你我二人呢?”
她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但那句“张教授”,已经说明了一切……
就在张又冰与梁俊倪在京城的暗夜中,布下猎杀之网的同时,数百里之外,一条逆流而上的海轮上,张又冰的父母,正在经历一场灵魂的“返乡”。
清晨的海面上,笼罩着一层薄薄的雾气。张自冰夫妇的船,在晨光熹微中,缓缓驶离安东府的港口。
柳雨倩将刘辅导员送来的包裹仔细放好。那里面,有她和丈夫的余生。
张自冰坐在船头,沉默地看着那座越来越远的,充满烟囱与高楼的城市。他回忆着离开的一幕幕,心情复杂至极……
马车在清晨时分,载着他们穿过了那座庞大的城市,前往港口。
途中,他们经过那个巨大的被命名为【跃进运动场】的地方。运动场门口立着两根巨大的水泥柱子,上面用一种张扬且充满力量感的书法,刻着一副对联。
那字迹,他不认得。经过打听,车夫告诉他,那是杨仪用指法书写的笔迹。然而,那笔迹中蕴含的力量与气魄,完全不是他所能理解的。
“使山岳低头,铸千秋功业。”
“叫江河让路,为万民谋福。”
张自冰的嘴唇微微翕动,将这二十个字在心中默念一遍。他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明悟,最终化为一声几不可闻的喃喃自语:“再造新生……嗯,确实如此。”
柳雨倩坐在他的身边,闻言也叹了口气,幽幽地说道:“是啊,再造新生了。不管是合欢宗的妖女,还是飘渺宗的仙子,到了这里,都被咱们那个‘女婿’给‘再造新生’了。就连……”
她顿了顿,看了一眼丈夫,才继续说道:“就连刘阁老他们,那些曾经高高在上的王公大臣,也被‘再造新生’了。咱们……咱们,都老了。”
张自冰缓缓地摇了摇头,眼中满是落寞,却又带着一丝奇异的释然。
“了不起啊!是真的了不起!”他看着江面上那轮初升的太阳,突然像是想起了什么,转头看向柳雨倩,眼中竟然带上了一丝久违的属于年轻时的促狭与打趣。
“至少,咱们这四十岁的老姑娘,找的‘女婿’,没让咱们失望,对吧,雨倩。”
“雨倩……”这个称呼,张自冰已有近二十年未曾叫过。
自他官越做越大,儿女长大成人后,她就成了“夫人”,成了“孩儿他娘”,成了“母老虎”。柳雨倩的心猛地被触动。她愣愣地看着丈夫,那张保养得像是四十来岁的脸上竟然泛起了一丝少女般的红晕。
她低下头,轻轻地“嗯”了一声。
就在这时,马车经过一处小广场。广场中央立着一尊高大的灰白色雕塑。
一群十来岁的孩子,穿着统一的干净白色衬衫和蓝色短裤,正围在雕塑前,庄严地举起右手,握成拳头,放在耳边。
“我们,是圣朝最光荣的接班人!”
“传承,圣朝光荣的历史!”
“为圣朝,奋斗终身!”
孩子们的童音,清脆响亮,汇聚成一股充满朝气与坚定信念的洪流,在清晨的空气中回荡。
圣朝?
张自冰的眉头微微皱起。他想起了老友崔继拯在上一次酒后,醉醺醺地与他提及的那些关于三万年前某个已湮灭在历史长河中的神秘王朝的只言片语。
“有趣。”他自言自语道,眼中流露出一丝属于文人特有的好奇。
他的目光投向那尊雕塑。那雕塑通体由水泥浇筑,线条简朴却充满力量感。雕刻的是一个高大的老人,他穿着一身同样简朴的衣服,脸上带着温和的微笑,目光深邃地望向远方。他的一只手高高举起,仿佛在向这片天地致意,又像是在向他最热爱的万民挥手。那是一种包容天地的胸襟,与气吞山河的豪情。
这人看起来有些眼熟?
是杨仪吗?
不,不对。杨仪没有这么老。
而且,杨仪的气质是内敛的,是深邃如海的。
而这个雕塑上的老人,他的气质是张扬的,是炽热如火的,如同天上的太阳。
那是谁?
张自冰努力地在浩如烟海的记忆中搜索。马车很快驶过广场,雕塑被甩在身后。就在马车即将转过一个街角时,张自冰的脑海中猛地闪过一道灵光!
他想起来了!
是那本书!
那本老崔在万金商会以五千两黄金拍来的暗红色册子!
但里面的内容,让他记忆犹新!
那是一本诗集!
一本据传来自三万年前那个神秘的“圣朝”的开国太祖高皇帝所着的诗集!
那里面的诗句,气魄宏大,思想深邃,完全超越张自冰对诗词的所有认知。而在那本诗集的扉页,有一幅用最简单的线条勾勒出的插图。插图上的人,正是眼前这座雕塑的模样!
那个三万年前的太祖高皇帝!
杨仪……
新生居……
他们,竟然是那个传说中“圣朝”的传承者?一个足以颠覆整个天武大陆历史认知的恐怖念头,在张自冰的心中轰然炸响!
难怪自己这位女婿对丞相程远达、尚书令邱会曜的劝进不屑一顾。在圣朝,那个“皇帝”不是一家一姓的,是需要万民拥戴的!
京城,新华书店的后院。
“因此,今晚,你需要一个同伴。”梁俊倪的声音,将张又冰的思绪从遥远的安东府拉回京城这间静谧的庭院。
她为张又冰续上一杯茶,动作优雅从容。
“一个身份高贵,能让你以侍女的身份自然地出入明春楼,而不会引起任何人怀疑的同伴。”
张又冰点了点头,目光锐利地看着她:“你,就是最好的人选。”
梁俊倪笑了,那笑容里带着一丝狡黠。
“我的确是最好的人选,张教授,你有没有想过,组织上会派我来,协助你?”
张又冰眉头一皱。
“因为,今晚明春楼的局,比你想象的更大。”梁俊倪的语气依旧温和,但内容却让张又冰心中一凛。
“山秀光,只是我们今晚要钓的第一条鱼。他,是一枚棋子,一枚非常重要的棋子。而通过他,我们要找到的是那只藏在幕后下棋的手。”
她站起身,走到院中的老槐树下,抬头望着那轮皎洁的明月。
“那只手,不仅伸向大周的朝堂,也伸向东瀛的某些人。而我们,今晚就要当着所有人的面,将这枚棋子从棋盘上提走。”
张又冰的呼吸微微一滞,她明白了。
今晚,明春楼将是一个舞台。一个新生居向所有藏在暗处的敌人展示力量,宣告存在的舞台。而她张又冰,将是这个舞台上最锋利的利刃。
“我明白了。”张又冰站起身,将杯中茶水一饮而尽,“需要我做什么?”
梁俊倪转过身,对张又冰露出一个充满信任与期待的微笑。
“做你这辈子最擅长的事……”
“抓住他。”
黄昏,是天与海的诀别。
残阳如血,将连州港那浑浊的海水染上一层壮丽而凄凉的赤金色。归航的渔船收起了疲惫的帆,带回了满身的咸腥与微薄的渔获。
码头上,搬运工的号子声与商贩的叫卖声交织成一首属于凡尘的喧嚣而真实的歌谣。一艘挂着“安东府”旗号的近海蒸汽船,在完成货物交接后,拉响悠长而沉闷的汽笛,调转船头,在海面上划开一道白色的浪痕,缓缓向着那片充满未知与未来的南方驶去。
张自冰与柳雨倩就站在码头上,如两尊沉默的石像,目送那艘钢铁巨兽逐渐消失在暮色与海雾中。那艘船带走的,仿佛是他们过去不到一个月却又漫长得像一个轮回的时光。安东府与大周关内,明明只隔几百里的水路,却又像隔着一个无法逾越的时空。
那边,是钢铁的轰鸣与思想的洪炉;这边,依旧是千百年未曾改变的缓慢而腐朽的旧日时光。
“雨倩,”张自冰开口,声音沙哑却异常平静,“咱们回家吧。”
他的目光从遥远的海平面收回,望向京城的方向。
“我想和又冰好好聊聊。”他没有说“教训”,没有说“质问”,而是说“聊聊”。
这两个字,如两颗滚烫的石子,投入柳雨倩早已麻木的心湖,荡起圈圈涟漪。她看着丈夫那平静得有些可怕的侧脸,点了点头,眼中泛起一丝水汽:“嗯,我也想又冰了。”
他们,是该回家了。
张自冰从怀中取出刘辅导员交给他们的包裹。包裹用结实的蓝布包裹,入手沉甸甸的。他解开布结,准备拿出那袋盘缠,去雇一辆返回京城的马车。
然而,当包裹完全打开时,夫妻二人都愣住了。
柳雨倩的呼吸瞬间停滞。她的眼睛死死地盯着包裹里的东西,瞳孔因极度的震惊而收缩成针尖大小。那里面,并没有他们想象中那满满一袋的银钱。只有两锭码放得整整齐齐的约莫十两重的银子。而在银锭旁边,静静地躺着几样他们从未见过的东西。
两个通体金黄、形状饱满而奇异的果子,散发着浓郁而甜腻的他们从未闻过的香气。还有一小串同样是黄澄澄的、弯如月牙的果实,首尾相连。
柳雨倩虽一生大多时间都生活在北方,但也曾跟着张自冰南下办案,见过南方客商炫耀南疆深处的奇珍异果。她知道,这……这是传说中只有岭南最湿热之地才能长出的“芒果”和“香蕉”!
这种东西,即便用最快的马加冰块日夜不停地运送,送到京城时也早已腐烂不堪,只有皇宫大内才有可能偶尔尝到一星半点,那也是天大的恩赐!可现在,这两样传说中的水果,就这么完好无损地带着仿佛刚从树上摘下来的新鲜气息出现在她的眼前!
这已不是金钱可以衡量的了!这代表着一种何等恐怖的、对天下资源的调配与运输能力!
在水果的旁边,还有两个用厚厚的油纸袋仔细包装好的东西。
上面用清晰的墨迹写着三个字——“奶粉”,以及一行小字:“一勺兑一碗温水,搅匀即可饮用,可补充体力。”
奶粉?
将牛乳制成粉末?
这又是什么神奇手段?
柳雨倩感觉自己的大脑已彻底无法思考。这一个多月来的冲击,在这几样看似寻常却又处处透着“神迹”的物品面前达到顶峰。
而张自冰,他的反应却出奇地平静。他只是静静地看着那两样水果,眼神中闪过一丝了然与苦涩。他知道,这是对方在用一种最温和也最不容置疑的方式,向他们展示新旧两个世界之间那道无法逾越的鸿沟。
他的目光落在包裹最底下,那封用牛皮纸信封精心封好的信上。
信封上没有署名,只用一种清秀而充满力量的笔迹写着六个字:“伯父伯母亲启”。
张自冰的手微微颤抖着,拆开了信封。
柳雨倩也凑了过来,她知道,这封信才是这个包裹里最重要的东西。
信纸是安东府自己生产的,洁白而厚实。信上的字迹温润如玉,却又力透纸背,正是杨仪的笔迹。
“伯父、伯母,二位大人台鉴:
闻二位执意返京,小婿未敢强留,唯恐拂逆长者之意,实乃不孝。
数日叨扰,招待不周之处,万望海涵。安东府与京城,虽非遥隔万里,然风物迥异。南疆初熟之芒果、香蕉二三枚,聊作途中解渴之物,或可让二位大人一窥南国风情。牛乳制粉,乃格物新法,温水冲服,可壮筋骨,养精神,权当小婿一点微末孝心。路途遥远,盘缠二锭,万勿推辞。
又冰之事,小婿知二位大人心中必有芥蒂。然,时代洪流,浩浩汤汤,顺之者昌,逆之者亡。又冰所为,非为一人一姓之私,乃为这天下万民,求一个‘再造新生’。此乃开万世太平之伟业,亦是为人子女者,能献于父母之最大荣耀。
她,是小婿的骄傲,亦是新生居的骄傲,更应是二位大人的骄傲。京城风雨飘摇,旧厦将倾。二位大人此番归去,或见旧友,或闻旧事,切记保重身体。
新世界之门已开,旧时代之魂当散。无论身在何处,此心安处,即是吾乡。
待又冰功成归来之日,小婿必当携她,亲至府上,负荆请罪,再尽半子之仪。
临书仓促,不尽欲言。
晚辈,杨仪,顿首再拜。”
信,很短。
没有一句威胁,没有一句炫耀。
通篇都是一个晚辈对长辈最真诚的关怀与最坦然的陈述。
然而,这每一个字都像一柄重逾万斤的巨锤,狠狠地砸在张自冰和柳雨倩的心上。
那一句“小婿”,那一句“半子之仪”,等于是将他和他女儿的关系彻底坐实,却又说得如此坦荡,如此理所当然,让你连一丝发作的理由都找不到。那一句“为天下万民,求一个再造新生”,更是将他女儿的“大逆不道”直接升华到“开万世太平”的圣贤高度,让他那套“忠君爱国”的道理显得如此狭隘与可笑。
张自冰拿着信纸的手剧烈地颤抖着。
他,输了。
从道理、实力、格局到人心,全盘皆输。
柳雨倩已是泪流满面。她注视信上“待又冰功成归来之日”那句话,心中母亲的思念和担忧,战胜了旧世界贵妇的所有礼法与尊严。
“自冰,”她哽咽道,“我们回家吧,等又冰回来。”
张自冰长长地吐了一口气,小心翼翼地将信纸叠好贴身收起,然后拿出那两锭银子,平静地对马车夫说:“去京城。”
入夜,京城西市。
明春楼依旧歌舞升平,纸醉金迷。高挂的红灯笼照亮了整条街道,酒客的喧哗、歌姬的软语与浓郁的酒气、脂粉气交织成一曲欲望的交响。
与之相邻的清风书院却呈现出另一番景象:梁国公的千金,京城第一才女梁俊倪在此召开了一场文会。此消息如巨石投入京城看似平静却暗流汹涌的文人圈。梁国公深得圣眷,梁小姐更是女帝面前的红人,能在文会上展示作品并获得梁小姐的赞许,便如同搭上了通向成功的阶梯,未来不可限量。清风书院因此车水马龙,热闹非凡。无论是渴望一步登天的青年文士,还是想东山再起的致仕翰林,都纷纷前来。
张又冰也混在人群中。她不再是那个干练冷峻的女捕头,而是一身合体的水绿色长裙,裙摆上绣着清雅的兰草。略施薄粉,眉眼描画得柔和,原本英气逼人的脸庞显得清秀文静。青丝用碧玉簪松松挽着,几缕碎发垂在耳边,更添了几分娇羞文弱。她如同家道中落却腹有诗书的书香小姐。【天?易容?移魂篇】的玄妙让她内外都变成了另一个人,收敛了所有的杀气和内力,走路也变成了小家碧玉式的碎步轻移。微微低着头,眼神带着几分怯生生的好奇,打量着周围。
书院里人满为患。她看到几个华服年轻公子围着一个须发皆白的老翰林,高声吟诵着极尽谄媚之词的诗,吹捧梁国公治家有方。那老翰林捻着胡须,摇头晃脑,一脸受用。也看到几个寒门士子紧张地默念着准备了数日的诗稿,手心满是汗水,眼中燃烧着对功名的渴望。她冷眼旁观,心中如冰封古井,不起丝毫波澜。
她的目标很明确。目光不动声色地越过人群,投向书院二楼的一扇窗户。从那个角度,正可将对面明春楼的门口尽收眼底。
梁俊倪到了,她被簇拥在书院正堂,依旧温婉娴静,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微笑,应对众人的奉承与恭维,显得游刃有余。她是今晚这场大戏的导演,而张又冰,是她手中最锋利的刀。
她没有急着上前,只是找了个不起眼的角落,静静地观察记忆。记下每个人的脸,每个出口,在脑海中模拟可能发生的意外。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堂上文会进入高潮。一个据说京城近年最有才气的年轻举人,满面红光地高声吟诵着他为梁小姐量身定做的七言律诗。
“云鬓花颜金步摇,才倾京华压群芳”,周围响起叫好声。
这时,张又冰看到坐在主位上的梁俊倪听完这句诗后,端起茶杯,用杯盖在杯沿上拂了三下,动作自然优雅。但她的瞳孔瞬间收缩,信号传来,猎物已入网。她悄无声息地转身,离开了喧闹的正堂,像一滴水汇入人群,向二楼窗口走去……
大戏开场了。
通往二楼的木质楼梯,踩上去发出轻微如叹息的“吱呀”声,被楼下鼎沸的人声与吟哦声吞没。她拾级而上,每一步如同跨越一个世界。楼下是功名利禄的浮华梦,楼上是决定生死的无声战场。
二楼是一间雅致的书房,与楼下喧嚣不同,这里安静得能听到窗外飘落的树叶声。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墨香与古旧书卷的沉静气息。紫檀木书架顶天立地,整齐码放着各类经史子集,彰显此地主人的不凡品味。梁俊倪站在一排书架前,换下了堂前待客的华服,穿着和她类似的素色儒裙,料子更为考究,剪裁更显身段。她没有回头,纤纤玉指从书架上抽出《南华经》,仿佛沉浸于庄周的逍遥梦。但张又冰能感觉到她身上那股如绷紧弓弦般的专注力。
整个书房只有她们二人。窗户正对着街对面的明春楼,是京城最昂贵的观景台。
张又冰没有言语,静静走到窗边,目光如冰冷探针扫过对面灯火酒绿。明春楼如巨大的怪兽,匍匐在暗夜中,张开血盆大口,吞噬无数人的金钱、理智与未来。
“你的判断是对的。”梁俊倪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依旧温婉,却带着金属般的冷冽,“对付山秀光这样的老狐狸,急于出手只会让他警觉。他是一条线,我们的目标是牵着这条线的那只手。”
她缓缓走到张又冰身边,将《南华经》放在窗边的书案上,从书案下取出一个长条形古朴木匣。木匣由桐木制成,没有任何雕花,角落烙着一个不起眼的“梁”字印记。她将木匣推到她面前。
“斯文人不好佩着刀剑,招摇过市。”她浅浅一笑,“你那把【坠冰】,我给你带来了。上面知道你用它最顺手。”
心微微一动,张又冰伸出手,指尖轻轻抚过冰凉木匣表面。组织连她用剑的习惯都调查得一清二楚,无孔不入的情报能力和细致入微的后勤准备,让她第一次对这个效忠的集体产生近乎敬畏的感受。打开木匣,一抹清冷寒光在书房柔和灯光下闪过。
【坠冰】静静地躺在红色丝绒衬垫上,剑身狭长笔直,通体如深冬寒冰般幽蓝。没有剑格,剑柄与剑身浑然一体,由同一种黄河寒铁打造。它不像杀人兵器,更像冰冷艺术品。但她最清楚它有多锋利致命。手指握住熟悉的冰凉剑柄,血脉相连的感觉瞬间传遍全身,因伪装压抑的猎手之心重新有力跳动。
她将【坠冰】连同剑鞘抽出,巧妙藏入裙内,贴着大腿内侧,用备好的皮带固定好。冰冷的剑鞘隔着薄薄的里裤紧贴温热的肌肤,冰火交融感让她无比安心。
“多谢。”她低声说道。
“山秀光只是内线,有价值但有限。”她目光重新投向窗外,声音恢复缉捕司女捕头特有的冷静果决,“他的存在如赌场明牌,故意吸引注意力。我们不能动他,否则线索中断。我们要抓的是他的上线,那个负责联络传递情报与金钱的‘舌头’,其价值远超十个山秀光。”
梁俊倪眼中闪过一丝赞许,“英雄所见略同。”她轻声说道,“那么,张教授,你的舞台已准备好。”
说完,她不再言语,与张又冰并肩立于窗前,如同两尊完美雕像,融入书房阴影,将注意力集中于街对面即将上演好戏的舞台。
时间在等待中被拉长,楼下文会的喧闹仿佛来自另一个世界。
终于,一个身影出现在明春楼门口,是中等身材略发福的中年男人,身着华贵暗紫色锦缎长袍,手指戴硕大翡翠扳指,脸上挂着和气生财的笑容,正是锦衣卫百户山秀光。他熟门熟路走进大堂,忽视热情迎上的龟奴,径直走到大堂角落坐下,那里能看清大堂动静,又不易被注意。很快,小二为他端上一壶酒和酒杯,是明春楼最烈的“烧刀子”。
山秀光未言语,扔一小锭银子,便开始自斟自饮。他喝酒动作缓慢,一杯酒能喝一刻钟。眼睛看似随意扫视酒客,实则如雷达般将每个人的表情、动作尽收眼底。
她们静静看着,一刻钟、半个时辰、一个时辰过去。山秀光面前的酒壶渐空,脸上泛起醉意,眼神渐迷离,但他仍未等到要等的人。
梁俊倪眉头微皱,张又冰却心如止水。
她深知,对山秀光这样的赌徒,耐心是他们的武器,他可为一个局等三天三夜,今晚才刚刚开始。
又过半个时辰,明春楼的喧闹渐平息,酒客醉醺醺准备离开,一个负责打扫的杂役拿着扫帚簸箕走到山秀光桌边,杂役约十五六岁,身材瘦小,面黄肌瘦,营养不良模样。他低着头,沉默清扫山秀光脚下的瓜子壳和花生皮,动作麻利卑微。山秀光依旧自顾自喝酒,甚至未看杂役一眼。然而,张又冰的眼神死死盯住杂役。
就在杂役弯腰将最后垃圾扫入簸箕准备起身时,他的左手小指以极其隐蔽快速频率弹动三下,这是一种京城黑市流传的最古老暗号,代表“货物已到,地方安全,可以交易”。
几乎同时,山秀光端着酒杯的手,食指在杯壁上轻敲一下,代表“收到”。整个过程电光火石,隐蔽至极,若非她全神贯注于他们,根本无法发现这微乎其微的细节。
杂役扫完地,低着头拿工具默默走进后厨。山秀光喝完酒,将酒杯重重放在桌上,起身摇摇晃晃走向后门,他要去“取货?”。
张又冰的声音低沉肯定,梁俊倪眼中也闪烁猎手光芒。
“好一招‘灯下黑’,所有人都以为接头人会是小二、歌姬,甚至掌柜,谁能想到是最不起眼的扫地杂役。”
“山秀光去后巷了。”张又冰看着山秀光身影消失于后门阴影。
“他去取东西,杂役很快会从后厨送过去。但杂役不是‘舌头’。”梁俊倪突然说出一句让她意外的话。她猛地转头看她。
“他只是个‘信鸽’,用完即弃的死士。”梁俊倪目光穿透明春楼墙壁,仿佛看到后厨发生的一切,“真正的‘舌头’此刻正欣赏这场交易,准备交易完成后,亲手处理这只完成任务‘信鸽’。”
她的心猛地一沉,明白了这是连环套。山秀光是明面饵,扫地杂役是第一层伪装信鸽,背后还藏着一个真正的黄雀。
“那黄雀在哪里?”她的声音无比凝重。梁俊倪未回答,只是伸出手指,指向明春楼三楼一扇同样漆黑的窗户。
“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