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目光从那座金碧辉煌的楼阁之上收回来。你转过身走到街道的对面。
那里有一个无比简陋的茶摊,几张用最粗糙的木头临时钉起来的桌椅。一个满脸皱纹,看起来已经是风烛残年的老阿婆,正在一个早已被熏得漆黑的泥炉之上煮着一壶散发着苦涩气息的粗茶。
你就那么在那张最靠近街道,油腻腻的木桌旁坐了下来。
“阿婆,一壶茶。”你淡淡地说道。
那个老阿婆浑浊的眼睛抬起来看了你一眼。当她看到你那身朴素的青衫,以及那张虽然年轻,却是仿佛蕴含着无尽沧桑的脸的时候,她的眼中闪过了一丝诧异。但是她什么也没有说,只是颤巍巍地端了一壶茶和一个满是豁口的粗瓷碗,放在了你的面前。
你就那么安静地坐着,为自己倒了一碗那浑浊的,甚至是有些发苦的茶水。你将它端到嘴边,轻轻地吹了吹那袅袅升起的热气。然后,小口地啜饮着,目光始终是平静地看着对面的那座聚宝楼。
你不急。
你就像是一个最有耐心的猎人。你已经布下了你的陷阱。现在你要做的,就是等,等猎物自己上钩。你相信你的出现,绝对逃不过万金商会的眼睛。他们的情报网络,他们的警惕性,远比这个世界上的任何一个组织都要灵敏。你现在就是那个在安东府掀起了滔天巨浪的风暴中心,你的一举一动,都在无数双眼睛的注视之下。而你就这么大摇大摆地出现在了他们门口,这本身就是一种挑衅,也是一种信号。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着。
一碗茶很快就见了底,你又为自己满上了一碗。就在你准备喝第三碗的时候。
你看到了对面聚宝楼门口的那八名护卫之中,有两个人几乎是在同时注意到了你的存在。他们的身体猛地一僵!他们的眼睛瞬间就瞪大了!那表情,就像是白日见了鬼一般!其中一个护卫,立刻飞快地对身边的同伴低声说了几句什么。然后便毫不犹豫地转身,钻入了那片金碧辉煌之中,你的嘴角终于勾起了一抹不易察觉的弧度。
鱼儿咬钩了。
你没有动,依旧是那么安静地坐着,甚至连眼神都没有丝毫的变化。你将碗中的粗茶一饮而尽,然后,再次满上。你在给他们时间,给他们去层层上报的时间,给他们去紧急商议的时间,也是在给他们制造压力的时间。
又是一壶茶的功夫。
那个卖茶的老阿婆看你的眼神已经是越来越古怪,就在此时。
“吱呀——”对面聚宝楼那扇用整块金丝楠木打造的,厚重的,华丽的大门缓缓地打开了。
一道肥胖得如同是肉球一般,耀眼的身影从那片金碧辉煌中缓缓走出。
是黎九筹。
他今天穿了一身无比华丽的,金红色的,上面用金线绣满了错金图案的长袍。那袍子的料子是最上等的蜀锦,在灯光的照耀下,流淌着一层如同是水波一般的光华。
他的脸上带着一抹职业化的,亲和的,挑不出任何毛病的笑容。但是他那双明亮的眼睛里,却是充满了深深的探究,警惕,以及一丝被你摆了一道恼怒!
他就在无数路人那惊讶的,敬畏的目光的注视下,提着锦袍,迈着得恭迎贵客一般的步子,穿过那条并不算宽阔的街道,径直走到你这张油腻腻的,简陋的木桌之前。
他居高临下地看着你,那客套的声音如同是见到了瘟神。但是其中蕴含的,却是一丝不加掩饰的质问。
“杨先生大驾光临。何不入楼一叙,却在此处喝这等粗茶?”
子夜,神都洛京。
那座象征着大周皇朝铁血与酷烈的,令天下武人闻风丧胆的缉捕司之内,依旧是灯火通明。
阴冷,潮湿的诏狱最深处。空气之中弥漫着一股浓郁的,混合着血腥,霉味与死亡的气息。
“嘎吱——”
沉重的铁门被缓缓推开。
缉捕司郎中张自冰与员外郎崔继拯,两人面色铁青地从那间布满了各种匪夷所思的刑具的牢房中走了出来。他们的官袍之上,甚至还沾染着几点尚未干涸的血迹。
“呸!”崔继拯狠狠地往地上啐了一口唾沫,眼中充满了无法遏制的怒火。“真是个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妈的,骨头都给他一寸寸敲碎了,还是那几句翻来覆去的屁话!”
张自冰的脸色同样是难看到了极点。他用手帕擦了擦手上的血污,声音嘶哑地说道:“项屠就这么咽气了。”
“死了就死了!”崔继拯恶狠狠地说道:“合欢宗的妖人死一个少一个!只是可惜了,没能从他嘴里撬出那个杨仪的底细。”
“可是,他什么都没说……”
“说了。”崔继拯冷笑一声:“从头到尾就在问候咱们的家人。花样倒是挺多。”
张自冰的眉头皱得更紧了,他揉了揉自己那早已是酸痛不堪的太阳穴。这个杨仪,就像是一团巨大的,笼罩在整个大周皇朝上空的迷雾。他们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抓到了项屠这个唯一的,可能的突破口,结果却是一无所获。
就在此时。
“报——!”
一个浑身是土,风尘仆仆的缉捕司探子,不顾一切阻拦,如同是疯了一般冲了进来!他手中高高举着一个用火漆封口的竹筒,声音嘶哑地大喊道:“报!安东府八百里加急!张又冰神捕密报!”
张自冰的身体猛地一震!他那双如同是鹰隼一般的眼睛,瞬间爆发出了一股骇人的精光!
张又冰正是他那个自告奋勇,前往安东府调查杨仪的女儿!
他一把夺过那个竹筒,用颤抖的手打开了封口。从里面倒出了一封薄薄的信,以及一本装订得无比粗糙的小册子。
崔继拯也是立刻凑了过来。两个人快步返回了公房,在那摇曳的烛火之下,迅速地展开了那本册子。
《时要论》。
“什么狗屁东西?”崔继拯不屑地撇了撇嘴。
但是当他们的目光落在那册子的内容之上的时候。他们脸上的表情,开始了一种无比剧烈的变化!
从最初的不屑,到凝重,再到震惊,最后,变成了一种发自灵魂深处的恐惧!和骇然!
“何为国?民之所聚也。何为君?民之所举也。”
“君者舟也。民者水也。水能载舟,亦能覆舟!”
“天下乃天下人之天下,非一姓一家之私产!”
“啪——!”
崔继拯的手猛地一抖!他手中的茶杯,瞬间摔在了地上,四分五裂!他的脸上早已是血色全无!他的嘴唇哆嗦着,用一种如同是梦呓一般的声音喃喃说道:“大逆不道!大逆不道!这这简直是——诛心之言!”
张自冰的脸色同样是苍白如纸。他的后背早已是被冷汗彻底浸湿!
他终于明白了。
他终于明白为什么女皇帝陛下,在离开安东府之后,会下那样一道模棱两可的,充满了矛盾的圣旨!
这个杨仪,他根本就不是一个普通的,武功高强的江湖草莽!
他是一个魔鬼!一个要从根本之上,掘了整个大周皇朝,掘了天下所有君王,统治根基的魔鬼!
“杀人者,不过是毁其肉身。”张自冰的声音干涩而嘶哑:“而这本书,是在杀心!它要杀的,是天下所有人,对皇权,对君主的敬畏之心!”
“此人,断不可留!”崔继拯的眼中爆发出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杀意:“此事必须立刻,马上,上奏陛下!此獠之危害,远胜那四大邪派——百倍!千倍!”
与神都洛京那片凝重肃杀的气氛截然不同。
安东府的夜,充满了一种纸醉金迷的喧嚣。
你放下了手中的那个满是豁口的粗瓷碗。碗底与那油腻的桌面,轻轻地一碰,发出了一声清脆的“嗒”的声响。
这声响虽然微弱,却是如同是一柄重锤,狠狠地敲在了黎九筹的心头。
你缓缓地抬起了头。
你那双原本是平静如古井一般的眸子,在这一刻,瞬间变得锐利无比!就像是两把出鞘的利剑,直刺他的内心深处!
“我来是想和你们万金商会谈一笔。”你的声音平淡而清晰。你故意在这里停顿了一下,看着他那瞬间绷紧的,精致的脸蛋,然后才慢悠悠地,说出了后半句。“小生意,卖书的生意。”
卖书?
黎九筹的大脑瞬间有一丝短路。
但是还不等她反应过来,你那如同是刀子一般的话语,便再次袭来!
“不过黎主事恐怕没有那么大的份量。”你的嘴角勾起了一抹充满了轻蔑的,冰冷的弧度。“恐怕开不出我想要的价钱。”
轰——!
这句话,如同是一道惊雷,狠狠地劈在了黎九筹的脑海之中!他那张亲和的,职业化的笑容,瞬间僵硬了!他的眼中,瞬间就燃起了一团熊熊的怒火!
侮辱!
这是赤裸裸的,不加任何掩饰的侮辱!
他黎九筹是谁?他是万金商会,“聚宝楼”的主事!是首席拍卖师!是整个安东府,乃至整个北地,都是跺一跺脚,地面都要抖三抖的大人物!从来都只有他去评判别人的“份量”。何曾有人,敢当着他的面,说他没有份量?!但是他毕竟是黎九筹。他那强大的职业素养,让他在那愤怒即将爆发的前一秒,强行压了下去!
他的胸膛疯狂地起伏着!就在他准备开口,反唇相讥的时候。
你动了。
你从怀里缓缓地掏出了那本你刚刚才誊写完毕的,用最普通的竹纸,装订而成的小册子。
你就那么随手在他的面前晃了晃。
那个动作,无比的随意,无比的轻慢,就像是在展示一件微不足道的小玩意儿。
但是在黎九筹的眼中,当那本册子出现的瞬间,他那双修炼了【玄·鉴宝金瞳】,能看穿世间无数珍宝的眼睛,却是猛地刺痛了!
他仿佛是看到了!
一条金色的神龙,与一只浴火的凤凰,正在那本薄薄的册子之上盘旋,飞舞,交颈而鸣!一股浩瀚的,充满了大道气息的,尊贵到了极致的气运,如同是实质一般,从那册子之上冲天而起!
那不是纸!
那不是墨!
那是天命!
黎九筹的呼吸,在这一刻停滞了!他那双眼睛,死死地盯着那本册子,再也无法移开分毫!他心中所有的愤怒,所有警惕,所有算计,在这一刻,都是被一种发自血脉深处的,对“宝物”的贪婪与渴望所取代!他的声音,因为极度的震惊与渴望,而变得有些干涩。
“这……是?”
你看着眼前这个早已是因为极度的激动与渴望而浑身颤抖,甚至连呼吸都变得急促起来的男人。你的嘴角勾起了一抹充满了玩味,如同是猫在戏耍老鼠一般的笑容。
你没有立刻回答他的问题,只是缓缓地,当着他那双死死盯着这里,充满了贪婪与占有欲的眼睛,将那本散发着无上宝光的册子,重新收回了怀中。
这个简单的动作,瞬间让黎九筹的身体再次剧烈地一颤!
他那双眼睛之中,瞬间就流露出了一抹如同是心爱玩具,即将被抢走的孩子一般的恐慌与焦急!
“不!”他几乎是下意识地,就失声喊了出来!
但是也仅仅是一个字。他便立刻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他猛地用自己那只戴着华丽扳指和戒指的手,死死地捂住了自己的嘴!
你将他的一切反应,都尽收眼底。你心中那份掌控感,变得更加愉悦。然后你才用一种无比轻柔的,仿佛是熟人之间碰头的低语一般的声音,轻声说道:“此物名为【天·龙凤和鸣宝典】。”
【天·龙凤和鸣宝典】!
轰——!
这七个字,如同是七道九天神雷,再次狠狠地劈在了黎九筹的天灵盖上!
天阶!
果然是天阶!
而且听这名字,“龙凤和鸣”这绝对是一门男女双修的,而且是那种正大光明,直指阴阳大道的无上玄功!这种功法的价值,远非那些单纯的杀伐之术所能比拟!它对于任何一个门派,任何一个家族,任何一对武林侠侣来说,都是无法抗拒的诱惑!
黎九筹的大脑几乎是在一瞬间就已经为这本神功估出了一个天文数字!
但是还不等他从这巨大的震撼中回过神来。你那魔鬼一般的轻柔的声音,便再次在他的耳边响起。
“至于它的来历……”
你的脸上露出了一抹充满了戏谑的,意味深长的笑容。你的目光,就那么似笑非笑地看着他。“呵呵,钱主事觉得你知道了它的来历,会是一件好事吗?”
咯噔!
这句话,如同是一盆冰冷刺骨的雪水,从头到脚,将黎九筹那颗早已是被贪婪之火烧得滚烫的心,浇了个透心凉!他那因为激动而变得有些混沌的大脑,瞬间清醒了!
他猛地抬起头,看向你!他的眼中,那原本炙热的贪婪,瞬间就被一种更加深邃的恐惧所取代!
他想到了!
他想到了关于这个男人,最核心的,也是最恐怖的传闻!
他与当今女帝,姬凝霜的关系!
安东府那场震惊天下的对峙!女帝那前所未有的妥协!以及最后那道模棱两可的圣旨!
龙凤和鸣。
龙指的是谁?凤又指的是谁?
一个令他手脚冰凉,灵魂颤栗的,可怕的猜测,在他的脑海中疯狂地滋生!
这本神功,难道是……
皇家秘典?!
是这个男人,从当今女帝的身上,“拿”到的?!
“咕咚。”
黎九筹艰难地咽了一口唾沫。他感觉到自己的喉咙,干涩得厉害。
他知道了。他知道自己刚才的想法,有多么的天真,有多么的可笑!
份量?
他现在终于明白了。眼前这个男人,说他“没有份量”,那根本就不是在侮辱他。而是在陈述一个事实!
这已经不是钱的问题了!这牵扯到了皇权!牵扯到了天下最大的禁忌!
他现在别说是买了,他甚至连“知道”都不该知道!他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他看向你的眼神,就像是在看一个魔鬼!
与此同时。神都洛京,缉捕司公房。
张自冰与崔继拯两人,在经历了最初的,那种如同是天塌地陷一般的恐惧之后,情绪却是渐渐地平复了下来。
他们都是久经官场的老油条。他们的心智,远比一般人要坚韧得多。
张自冰将那本薄薄的《时要论》,又从头到尾,仔仔细细地看了一遍。
这一次他看得更加深入。
他发现这本书,虽然那第一篇《民本论》,是那么的,大逆不道,那么的惊世骇俗。但是其后的那篇《盐铁论》,以及那个名为《白发十三年》的小说,甚至是最后那首同样是大逆不道的,名为《换了人间》的词作,却是让他的心中生出了无比复杂的感觉。
“盐铁私营之弊如此。”张自冰的声音低沉而沙哑。他的目光仿佛是穿透了那薄薄的纸张,看到了这个庞大,却是早已千疮百孔的帝国沉疴。“朝廷无税可收,百姓衣食无着,唯有那些盐商铁商,富可敌国,一夜豪掷千金,只为博美人一笑。”
崔继拯也是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他的脸上再也没有了刚才的那份暴戾与杀意。他幽幽地说道:“民间百姓,一年收成,缴纳了丁赋、口赋、佃租之后,所剩无几。为了活下去,还要借那该死的高利贷过冬。以至于被那些吃人不吐骨头的债主,逼到家破人亡,妻离子散。这本《白发十三年》,绝不像是凭空编造的话本。倒像是和那个《清河镇怒斩王扒皮》一样,是真实发生的故事。”
两个人都沉默了。
他们虽然是皇朝的鹰犬,是酷吏。但是他们同样也是这个国家的臣子。他们也希望这个国家,能够长治久安,能够繁荣昌盛。
半晌,张自冰才再次开口说道:“陛下的圣旨很奇怪。她一方面要天下通缉这个杨仪,还悬赏了百万黄金。可另一方面,却又要安东府,每月安排进贡书典文献。安东府是什么地方?边陲乱地,鸟不拉屎的地方!有什么书典文献可贡?我看,恐怕就是这本《时要论》吧。”
崔继拯的眼睛猛地一亮!他打趣地看着张自冰,笑道:“这么说,你那个嫁不出去的宝贝闺女,暂时是回不来了?那咱们缉捕司,也得有人给咱们‘进贡’这小册子,也好关注一下,这个杨仪到底还要干些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
张自冰闻言,也是露出了一丝无奈的苦笑。他沉吟了片刻,突然对崔继拯说道:“老崔,把你那本压箱底的,三万年前的,前朝太祖高皇帝的那本红色封皮的诗集给我。我让人给又冰那丫头寄过去。”
崔继拯一听,顿时就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一样,跳了起来!“我的娘啊!老张你是想要我的命啊!那可是我花了五千两黄金,才淘来的孤本!”
张自冰的脸上却是露出了一抹如同是老狐狸一般的狡猾的笑容。他压低了声音,在崔继拯的耳边低声说道:“又冰那丫头,在信里说,她想知道这个杨仪到底和前朝太祖高皇帝有什么关系。你就说,你这本诗集是花了一万两黄金买的。我回去,就跟我家那个母老虎说,又冰这孩子终于找到瞧得上眼的男子了。只是需要你这本诗集作为定情信物。你一万两黄金买的,咱老哥俩不能坑害兄弟,还得赔你。”
崔继拯愕然地看着他,张了张嘴,半天才说出话来:“你……你多出来的那五千两黄金,想干什么?”
张自冰拍了拍他的肩膀,发出了一阵无比畅快的大笑!
“以后喝酒我请客!不是百年的女儿红,咱直接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