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大哥——!”
一声嘶哑的惊叫划破了司礼监值房深夜的寂静。魏忠贤猛地从铺着锦缎的软榻上坐起,右手死死撑着榻沿,指尖攥得锦缎起了褶皱。胸口剧烈起伏,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急促的喘息。冷汗顺着额角往下淌,浸透了贴身的中衣。
他闭了闭眼,眼前却全是梦里的画面,挥之不去。
梦里,他又回到了那座破庙。寒风从庙门的破洞灌进来,吹得梁柱咯吱响。王安还是少年模样,比他高半个头,手里攥着半块麦饼,拇指指甲抠着饼边,一点点掰开。麦饼太干,掰开时掉了些碎屑在地上,他蹲下身,伸手去捡,王安却把大半块递到他面前,手掌摊开,指尖沾着麦麸。
“快吃,吃完了暖和些。”王安的声音带着少年人的清亮,嘴角扯了扯。
他当时饿极了,一把抢过麦饼塞进嘴里,嚼得腮帮子发酸,噎得直翻白眼。王安拍着他的后背,另一只手从怀里摸出半瓢水,递到他嘴边,让他慢点咽。
可转眼间,画面猛地碎裂。破庙消失了,换成了南海子那堵污秽的土墙。王安靠在墙上,后背抵着斑驳的墙皮,鲜血从他的衣襟里渗出来,顺着衣摆往下滴,砸在地上的泥水里,溅起细小的泥点。他的左手按在胸口,右手抬起,指尖沾满鲜血,一点点在墙上划着。
血顺着指缝流下来,滴在墙面上,浸湿了墙皮,一块块往下掉。笔画歪歪扭扭,却每一笔都透着决绝,最后落成四个刺目的血字——防微杜渐!
写完最后一笔,王安的手臂猛地垂下去,身体顺着墙滑了滑,才勉强稳住。他缓缓转过头,那双曾经清亮的眼睛,此刻空洞得吓人,直勾勾地盯着魏忠贤。
“贤弟,回头是岸。”
这悲悯比任何厉鬼的索命更让他心悸胆寒。
值夜的小太监闻声慌慌张张跑进来,手里提着烛台,烛火晃得厉害,映得他脸上满是惊慌。“厂公,您……您怎么了?”
“滚出去!”魏忠贤抓起枕边的一块玉如意,狠狠砸了过去。玉如意带着风声,撞在门框上,“哐当”一声碎成几块,碎片溅到小太监脚边,蹭破了他的鞋尖。
小太监吓得腿一软,“噗通”跪倒在地,手里的烛台也掉在地上,烛火晃了晃,差点熄灭。他连滚带爬地往后退,膝盖蹭着地面,留下两道淡淡的痕迹。退到门口时,还不小心带倒了门边的一个小凳子,凳子砸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厂公饶命!厂公饶命!”他一边爬,一边含糊地求饶,直到退出值房,才慌忙爬起来,跌跌撞撞地跑远了。
殿门被风吹得轻轻合上,室内重归寂静,只有魏忠贤粗重的喘息声和烛火摇曳的噼啪声。他抬手抹了一把脸上的冷汗,手指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
他走到窗边,猛地推开窗户,冰冷的夜风灌进来,吹得烛火剧烈摇晃,殿内的影子也跟着扭曲变形。
王安那双悲悯的眼睛,仿佛就在窗外的夜色里,死死凝视着他。
他下意识地后退一步,后背撞到身后的桌案,桌上的砚台晃了晃,差点掉在地上。只是死死盯着窗外,喉咙里发出低沉的嘶吼,像是在驱赶什么,又像是在自我安慰:“死了就是死了!有什么好怕的!我现在是九千岁,谁能奈我何!”
那一夜,魏忠贤再也没能睡着。他坐在桌案边,烛火燃了一夜,直到天边泛起鱼肚白,烛芯烧到尽头,“啪”地一声熄灭,殿内陷入一片昏暗,他才缓缓抬起头。
接下来的几日,魏忠贤刻意把自己埋在堆积如山的奏折里,试图用忙碌驱散心头的阴霾。东厂的校尉们送来一叠叠侦缉报告,司礼监的太监们轮流进来请示公务,他都一一处理,语气依旧威严,神色依旧冷峻,旁人看不出丝毫异常。
可只有他自己知道,王安的影子,从未离开过。吃饭的时候,他会恍惚看到碗里映出王安的脸;批阅奏折的时候,笔尖落下,写出来的字竟有些像王安的笔迹;甚至走路的时候,都觉得身后有人跟着,回头去看,却什么都没有。
他开始变得暴躁易怒,一点小事就会大发雷霆。有个小太监给他磨墨时,墨汁溅到了奏折上,他抬手就扇了小太监一个耳光,打得小太监嘴角流血,跪在地上不敢抬头。旁边的太监们都吓得大气不敢出,生怕触了他的霉头。
数日后,一份待批红的官员处分名单送到了魏忠贤案头。名单用黄绫裱着,上面密密麻麻写着数十个名字,每个名字后面都附着罪名,有的是“通敌叛国”,有的是“结党营私”,有的是“妄议朝政”,轻重不一,却都出自东厂的侦缉。
李永贞双手捧着名单,躬身递到魏忠贤面前,小心翼翼地说:“厂公,这是东厂近期侦缉的官员名单,都已经核实过了,请您批红。”
魏忠贤放下手里的朱笔,抬手接过名单,指尖划过纸面,粗糙的纸张摩擦着皮肤,带来一丝细微的触感。他的目光缓缓扫过名单上的名字。
名单上的官员,有年老的阁臣,有年轻的御史,也有地方的藩王。其中不乏一些只是言语间对时政略有微词,或是与东林党人有过些许交往的清流士子。按照东厂的惯例,这些人轻则革职流放,重则下狱论死,绝无轻饶的可能。
魏忠贤的目光在几个名字上停留许久。那是三个年轻的官员,一个御史,两个翰林,都是以耿直敢言着称的清流,罪名清一色是“妄议厂臣理政,意图动摇朝纲”。
他记得那个御史,叫张文达,上个月还上了一道奏折,直言东厂权力过大,滥杀无辜,请求天启帝限制东厂的权力。当时他看到奏折,气得把奏折摔在地上,当即下令东厂校尉去抓张文达,后来因为事务繁忙,才暂时搁置了。
还有那两个翰林,一个叫李修远,一个叫王彦青,都是翰林院的才子,平日里喜欢和清流士子交往,偶尔会在诗文里暗讽时政,被东厂的校尉听了去,便被列进了这份处分名单里。
按照他以往的作风,这些人定然难逃一死,甚至会牵连家人,抄家灭族都有可能。可此刻,看着这三个名字,他的脑海里却突然闪过梦里王安的眼神,那双充满悲悯的眼睛,像是在无声地指责他。
心头一阵莫名的烦躁。他抬手按了按太阳穴,手指用力按压着眉心,试图驱散那烦人的念头。可越是用力,王安的眼神就越清晰,耳边甚至隐约响起王安的声音:“贤弟,莫要再造杀孽了。”
他拿起朱笔,笔尖悬在张文达的名字上方,迟迟没有落下。烛火晃了晃,朱墨顺着笔尖滴了一滴,落在张文达的名字旁边,晕开一小片红色的印记。
他盯着那片红印,手指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笔尖也跟着晃动。旁边的李永贞看出了他的迟疑,却不敢说话,只是低着头,眼角的余光偷偷打量着他,心里满是疑惑。
魏忠贤深吸一口气,猛地抬手,用朱笔在张文达、李修远、王彦青三个人的名字上狠狠划了下去。朱笔划过纸面,留下三道粗重的红痕,将三个名字彻底勾除。
随后,他又在名单的空白处,一笔一划地写下几个字:“革职还乡,永不叙用。”。
他把修改后的名单递给李永贞,语气带着一种刻意的平淡,试图掩饰内心的波澜:“这几个人,不过是些书呆子,读了几句圣贤书,就以为自己能指点江山,成不了气候。杀了他们,反而会惹得清流士子们群情激愤,平白多招物议,于大局无益。照此办理吧。”
李永贞连忙躬身接过名单,目光飞快地扫过被勾除的三个名字,瞳孔微微一缩,脸上露出明显的诧异。他跟着魏忠贤多年,深知魏忠贤的性子,向来是“除恶务尽”,凡是敢反对他的人,从来不会手下留情。别说只是妄议朝政,就算是无意间得罪了他,也难逃厄运。
李永贞偷偷抬眼看了看魏忠贤,不敢多问,连忙躬身应道:“是,厂公仁慈。属下这就去安排,绝不耽误。”
心里却暗自嘀咕:“仁慈?厂公什么时候变得仁慈了?这可不像是他一贯的作风。难道是最近遇到了什么事,心性变了?还是有什么别的隐情?”
走出值房的那一刻,他还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魏忠贤的背影。魏忠贤正背对着他,站在窗边,身形有些落寞,和平日里那个权势滔天、不可一世的九千岁判若两人。李永贞摇了摇头,把心里的疑惑压下去,快步去安排后续的事宜了。
张文达、李修远、王彦青三个人,此刻还不知道自己的命运已经在鬼门关前绕了一圈。
张文达正在家里收拾行李。他知道自己上了弹劾魏忠贤的奏折,定然难逃惩罚,早就做好了被流放甚至被杀头的准备。他的妻子坐在一旁,默默流泪,一边帮他收拾行李,一边劝他:“老爷,要不您去给厂公认个错吧?哪怕是磕头赔罪,也好过流放啊。”
张文达摇了摇头,语气坚定:“我没错!魏忠贤滥杀无辜,扰乱朝纲,我弹劾他,是尽一个臣子的本分。就算是死,我也绝不认错!”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一阵敲门声,紧接着,东厂校尉的声音响了起来:“张文达接旨!”
张文达心里一沉,知道该来的还是来了。他深吸一口气,整理了一下衣襟,打开房门,对着东厂校尉躬身行礼:“臣张文达,接旨。”
校尉展开圣旨,语气平淡地宣读:“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御史张文达,妄议朝政,本应重罚,念其初犯,从轻发落,革职还乡,永不叙用。钦此。”
张文达愣在原地,半天没反应过来。他以为自己会被流放,甚至会被杀头,却没想到只是革职还乡。他抬起头,看着校尉,有些不敢相信地问:“大人,您……您没念错?”
校尉不耐烦地皱了皱眉:“圣旨岂容有错?赶紧收拾东西,三日内离开京城,不得延误!”说完,转身带着其他校尉离开了。
张文达站在门口,愣了许久,才缓缓回过神来。他的妻子跑出来,拉着他的手,激动地说:“老爷,没事了!我们没事了!”
张文达点了点头,心里却满是疑惑。他实在想不通,魏忠贤为什么会突然手下留情。他想了许久,也没想出个所以然来,最后只能归结为自己运气好,魏忠贤心情好,才饶了他一命。
另一边,李修远正在翰林院和王彦青一起整理典籍。两人正低声议论着时政,担心魏忠贤会对清流士子下手,东厂的校尉就找了过来,宣读了圣旨。
得知只是革职还乡,两人都愣住了,脸上满是诧异。
“怎么会只是革职还乡?”王彦青压低声音,疑惑地说,“我还以为,这次必死无疑了。”
李修远摇了摇头:“不知道。或许是厂公觉得我们掀不起什么风浪,懒得和我们计较吧。不管怎么说,能保住性命就好。”
两人心里虽然疑惑,但也不敢多想。当天下午,两人就收拾好行李,告别了翰林院的同僚,匆匆离开了京城。
这几名士子因此侥幸得脱,懵然不知自己的命运曾在鬼门关前绕了一圈,更不知这微小的“宽宥”,竟源于当权者一个无法宣之于口的噩梦,源于一个死人阴魂不散的“良知”。
然而,这细微的变动,并未能瞒过时刻关注着魏忠贤一举一动的客氏。
客氏在宫内眼线遍布,上到司礼监的太监,下到宫里的小宫女、小太监,几乎到处都有她的人。魏忠贤修改处分名单的事,当天下午就有人偷偷汇报给了她。
汇报消息的是个小宫女,叫春桃,是客氏放在司礼监附近的眼线,专门负责打探魏忠贤的动向。春桃偷偷跑到客氏居住的坤宁宫偏殿,跪在地上,小心翼翼地说:“夫人,厂公今日修改了官员处分名单,把张文达、李修远、王彦青三个人的处分改了,从下狱论死改成了革职还乡。”
客氏正坐在梳妆台前,由另一个宫女给她梳理头发。听到春桃的话,她手里的玉簪顿了一下,随即又恢复了平静,缓缓转过身,看着春桃,语气平淡地问:“确定吗?没有看错?”
“奴婢确定。”春桃连忙点头,“是李永贞大人亲自去安排的,奴婢偷偷听李永贞大人身边的小太监说的,绝对没错。”
客氏点了点头,抬手挥了挥手:“知道了。下去吧,这事不许告诉任何人,若是走漏了风声,仔细你的皮!”
“奴婢明白!奴婢绝不敢说出去!”春桃连忙躬身应道,然后小心翼翼地后退着离开了偏殿。
春桃走后,客氏拿起梳妆台上的一面铜镜,看着镜中的自己。镜中的女人,虽然已经年近四十,却依旧保养得极好,眉眼间带着几分妩媚,几分威严。她轻轻抚摸着自己的脸颊,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容,眼神却渐渐变得锐利起来。
“革职还乡?”她低声自语,“魏忠贤,你这是怎么了?难道真的动了恻隐之心?还是有什么别的心思?”
她和魏忠贤相识多年,一起从底层爬上来,联手除掉了王安上来,联手除掉了王安,掌控了朝政大权,她太了解魏忠贤的性子了。魏忠贤这个人,野心极大,手段狠辣,为了权力,从来不会心慈手软。别说只是几个清流士子,就算是曾经对他有恩的人,只要威胁到他的权力,他也会毫不犹豫地下手。
当年,魏忠贤还只是个小太监的时候,曾得到过一个老太监的照顾。后来那个老太监无意中知道了他和客氏的一些秘密,魏忠贤毫不犹豫地就把那个老太监送进了诏狱,最后那个老太监死在了狱中,连尸骨都没能留全。
可现在,他竟然会放过三个公然反对他的清流士子,这实在太反常了。
客氏心里隐隐有些不安。她和魏忠贤的同盟,是建立在共同利益之上的。他们一起掌控朝政,一起享受权力带来的荣耀和财富,一旦其中一方的心性变了,或者有了别的想法,这个同盟就会变得岌岌可危。
她不能允许这种情况发生。在这紫禁城的顶峰,权力就像是一杯毒药,一旦喝了,就再也停不下来。她已经站在了最高处,再也不能跌下去了。任何可能威胁到她权力的因素,都必须扼杀在摇篮里。
她沉思了片刻,心里有了主意。她要亲自去见见魏忠贤,试探一下他的心思,看看他到底是怎么想的。若是他真的动了恻隐之心,想要回头,那她就必须想办法拉他回来,或者……彻底控制他。
这日,客氏特意让人做了天启帝最喜欢吃的桂花糕,装在食盒里,带着几个宫女,假借给天启帝送点心的名义,来到了乾清宫。
乾清宫暖阁外,几个太监和宫女正站在廊下值守,看到客氏过来,都连忙躬身行礼:“夫人安好。”
客氏点了点头,挥了挥手:“都起来吧。皇上在里面吗?”
“回夫人,皇上正在里面批阅奏折,厂公也在里面。”一个太监连忙躬身回道。
客氏嘴角勾起一抹笑容,心里暗道:“正好,省得我再去找他。”
她让宫女把食盒放在廊下的石桌上,挥退了所有的宫女和太监,只留下自己一个人。然后,她整理了一下衣服,慢悠悠地走到暖阁外,故意咳嗽了一声,吸引里面的人的注意。
片刻后,殿门打开,魏忠贤从里面走了出来。看到客氏站在门外,他愣了一下,随即躬身行礼:“夫人怎么来了?”
“我听说皇上今日批阅奏折累了,特意做了些桂花糕,送过来给皇上尝尝。”客氏脸上带着惯有的笑容,那笑容看起来温婉亲切,却从未达眼底,“没想到厂公也在,倒是巧了。”
魏忠贤点了点头,侧身让开:“夫人快请进。皇上正说有些累了,正好可以尝尝夫人做的桂花糕。”
客氏摇了摇头,笑着说:“不了,皇上批阅奏折要紧,我就不进去打扰了。等皇上忙完了,再让宫女把桂花糕送进去吧。”
她说着,目光落在魏忠贤脸上,仔细打量着他。魏忠贤的脸色有些苍白,眼里布满了红血丝,看起来精神不太好,和往日里那个神采奕奕的九千岁判若两人。
客氏心里越发确定,魏忠贤一定有心事。她缓缓开口,语气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试探:“厂公近日似乎心事重重?看你脸色不太好,可是……夜不安枕?”
魏忠贤心里一凛,猛地抬起头,看向客氏。他没想到客氏竟然会这么直接地问出来,难道她已经知道了什么?他强压下心里的波澜,脸上挤出一丝笑容,故作轻松地说:“夫人说笑了。我如今掌管司礼监和东厂,事务繁忙,难免有些劳累,脸色自然不太好。至于夜不安枕,那更是谈不上,我吃得好睡得香,有何不安?”
客氏用团扇掩住半边嘴唇,轻轻笑了笑,声音压低了几分:“哦?可我听说,厂公前几日,竟高抬贵手,放过了几个不知死活的书生?张文达、李修远、王彦青,这三个人,可不是一般的书生吧?他们公然妄议厂臣,按说该是死罪,可厂公却只是下令让他们革职还乡,这可不像是厂公平日的手段啊。”
魏忠贤的脸色微微一变,心里暗道:“果然,她还是知道了。看来我身边的眼线,还真不少。”
他强装镇定,眼神躲闪了一下,随即又迎上客氏的目光,语气坚定地否认:“夫人多虑了!我行事,向来只论利害,不问情分!放过那几人,不过是觉得他们无足轻重,杀了他们,反而会惹得清流士子们群情激愤,到处散播谣言,徒惹物议,于大局无益罢了!我这也是为了我们好,为了稳住朝局,可不是什么高抬贵手。”
“是吗?”客氏拖长了语调,嘴角的笑容渐渐淡了下去,眼神变得更加锐利,在魏忠贤脸上逡巡着,似乎想找出什么破绽,“但愿如此。厂公可要记住,我们如今是在一条船上,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这船下,可是万丈深渊,一步行差踏错,便是万劫不复的下场。有些无谓的‘良心’,该扔就得扔,留着……可是会害死人的。”
魏忠贤的脸色彻底沉了下来。他盯着客氏的背影,眼神渐渐变得阴沉。
一股寒意从心底升起,顺着脊椎蔓延开来,让他忍不住打了个寒颤。他突然意识到,客氏这个女人,远比他想象的还要可怕。
他开始怀疑,客氏在他身边,究竟安插了多少眼线?司礼监的太监里,有多少是她的人?东厂的校尉里,又有多少是她的心腹?他今日修改名单的事,做得如此隐秘,连李永贞都不敢多问,客氏却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知道,可见她的眼线已经渗透到了他的核心圈子里。
她今日的这番话,究竟是单纯的警告,还是别有用意?她是不是已经察觉到了什么,想要提前控制他?
魏忠贤越想,心里越不安。
猜忌的种子一旦种下,便会在权力的沃土中悄然滋生,迅速蔓延。他看着客氏的背影,心里第一次生出了一丝忌惮。他清楚,在这紫禁城的顶峰,没有永远的朋友,只有永恒的利益与威胁。
客氏摇着团扇,袅袅婷婷地转身离去。走到廊下时,她停下脚步,回头看了一眼魏忠贤,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容,眼神里带着一丝冰冷的警告,然后才转身,带着宫女们离开了。
魏忠贤站在暖阁外,看着客氏的背影渐渐消失在远处的宫道尽头,脸色阴沉得吓人。他握紧了拳头,心里满是烦躁和猜忌。
他转身回到暖阁里,天启帝正坐在龙椅上,手里拿着一本奏折,看得昏昏欲睡。看到魏忠贤进来,天启帝抬起头,打了个哈欠,懒洋洋地说:“魏伴伴,刚才是谁在外面?”
“回皇上,是客夫人,给皇上送桂花糕来了。”魏忠贤躬身回道,语气恢复了往日的恭敬,脸上也重新带上了讨好的笑容,仿佛刚才和客氏的交锋从未发生过。
“哦,是客奶妈啊。”天启帝点了点头,兴趣缺缺地说,“桂花糕放在那里吧,朕现在没胃口,等会儿再吃。魏伴伴,这奏折太多了,朕看得头疼,你帮朕批了吧。”
“奴才遵旨。”魏忠贤连忙躬身应道,走上前,接过天启帝手里的奏折,开始认真批阅起来。
批阅完奏折,天启帝已经睡着了。魏忠贤小心翼翼地把奏折整理好,轻轻退出了暖阁。回到司礼监值房,他把自己关在里面,不让任何人进来。
他走到桌案边,从抽屉里拿出一个小小的木盒。他打开木盒,里面放着一封信。
当时他看到这封信,只觉得王安迂腐可笑,把信随手扔在了一边。后来清理东西的时候,又把信捡了回来,放进了木盒里,一直留到现在。
他拿起那封信,展开来看。信上的字迹已经有些模糊,可每一个字,都狠狠砸在他的心上。“贤弟,权力是柄双刃剑,能伤人,亦能伤己。莫要被权力蒙蔽了双眼,忘了初心。”
想到王安,他的心里又是一阵刺痛。王安待他不薄,少年时保护他,长大后提拔他,把他当成亲弟弟一样对待。可他呢?为了权力,他和客氏联手,陷害王安,把王安贬到南海子,最后王安死在了南海子,死的时候,还在提醒他要防微杜渐,要回头是岸。
魏忠贤把脸埋在手掌里,肩膀微微颤抖起来。他第一次感到如此后悔,如此愧疚。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一阵敲门声,王体乾的声音响了起来:“厂公,属下有要事禀报。”
魏忠贤深吸一口气,擦干脸上的泪水,把木盒放回抽屉里,整理了一下衣服,恢复了往日的威严,沉声说:“进来。”
王体乾推门进来,躬身行礼:“厂公。”
“什么事?”魏忠贤坐在椅子上,语气平淡地问。
“回厂公,东厂校尉查到,客夫人的侄子客光先,在地方上担任总兵,贪污军饷,数额巨大,而且还纵容手下士兵欺压百姓,民怨极大。校尉们已经收集到了确凿的证据,特来向厂公禀报。”王体乾躬身回道,说着,从怀里拿出一叠纸,递到魏忠贤面前。
魏忠贤接过纸,展开来看。纸上详细记录了客光先贪污军饷的数额,还有他纵容士兵欺压百姓的证据,甚至还有几个百姓的证词,证据确凿,无可辩驳。
魏忠贤的脸色越来越沉。客光先仗着客氏的权势,在地方上胡作非为,他早就有所耳闻,只是一直没放在心上,也不想因为这点小事和客氏闹僵。可他没想到,客光先竟然敢贪污军饷,而且数额如此巨大。
军饷乃是国之根本,关系到边防的安危,贪污军饷,形同通敌叛国,按律当诛。
魏忠贤陷入了两难的境地。
魏忠贤坐在椅子上,手指轻轻敲击着桌案,陷入了深深的沉思。
王体乾站在一旁,看着魏忠贤的脸色,不敢说话。
魏忠贤想了很久,终于,他抬起头,眼神变得坚定起来。他把手里的证据放在桌案上,看着王体乾,沉声说:“这件事,先压下去,不要声张。派人继续暗中调查,收集更多的证据,另外,密切关注客光先的动向,不许他离开驻地半步。”
“厂公,这……”王体乾愣了一下,有些疑惑地看着魏忠贤,“若是压下去,万一此事败露,后果不堪设想啊。”
“我知道。”魏忠贤点了点头,语气沉重地说,“但现在还不是时候。容我再想想,该如何处理。你按照我的吩咐去做就是了,不要多问。”
“是,属下遵旨。”王体乾虽然心里疑惑,但还是躬身应道,转身准备离开。
“等等。”魏忠贤叫住他,“另外,派人去查一下,我身边的太监和宫女里,有多少是客氏安插的眼线,一一查清楚,报给我。”
王体乾心里一惊,连忙躬身应道:“是,属下这就去查。”说完,转身快步离开了值房。
王体乾走后,值房里再次陷入了寂静。魏忠贤坐在椅子上,看着桌案上的证据,眼神复杂。
王安那阴魂不散的“良知”,像是一颗种子,在他心里生了根,发了芽。而客光先的案子,像是一剂催化剂,让这颗种子迅速生长,也让他和客氏之间的裂痕越来越大。
他拿起桌案上的朱笔,在纸上写下“防微杜渐”四个字。这四个字,是王安用生命写下来的,也是他一直忽略的。现在,他终于明白,王安的良苦用心。
魏忠贤看着纸上的四个字,轻轻叹了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