纳森岛。
这里是异人界版图上一块被遗忘的墨点。
空气粘稠得如同化不开的糖浆,每一次呼吸都带着咸腥与腐朽的味道。
巨大的、叫不出名字的蕨类植物遮蔽了天空,阳光只能从叶片的缝隙中投下斑驳破碎的光影,在湿热的地面上扭动。
海浪不知疲倦地拍打着黑色的礁石,那声音单调而又压抑,仿佛是这座岛屿亘古不变的叹息。
一座简陋的木屋,就立在离海岸不远的一片空地上。
屋前,一个身穿月白道袍的身影静静站立。
正是三一门掌门,李玄霄。
他明明身处这片污浊之地,衣袂上却没有沾染一丝尘埃,仿佛他站立的地方,自成一方净土。
他的目光投向远处灰蒙蒙的海面,神情无悲无喜,似乎在等待着什么。
木屋之内,光线昏暗。
一张由巨大蕉叶铺成的床上,躺着一个干枯的人影。
那人仿佛已经被风干了百年,皮肤紧紧贴着骨头,胸膛没有丝毫起伏,若非他体内还萦绕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生机,任谁都会以为这是一具古尸。
张怀义。
甲申之乱的核心人物,身负八奇技之一“炁体源流”的男人。
突然。
他一根枯瘦的手指,轻微地颤动了一下。
紧接着,那双紧闭了不知多少岁月的眼皮,也开始微微颤抖。
一缕精纯到极致的炁,如同晨曦的第一缕光,悄然在他早已死寂的丹田内亮起。
那是李玄霄种下的“火种”。
火种点燃了枯草。
沉睡的炁体源流,被这股外来的力量唤醒了万分之一。
干涸的经脉中,仿佛有细小的溪流开始重新流淌。
“嗬……”
一声沙哑到不似人声的呻吟,从张怀义的喉咙里挤了出来。
他猛地睁开了双眼。
那是一双怎样的眼睛。
初时是无尽的茫然与空洞,仿佛迷失在时间长河里的孤魂。
随即,记忆的碎片化作风暴,席卷而来。
龙虎山下的血战。
同门的追杀。
兄弟的背叛。
还有那份让他背负了一生骂名的……炁体源流。
痛苦、悔恨、不甘、愤怒……无数情绪在他眼中交替闪过,最后,定格为一片死寂的绝望。
木屋的门,被无声地推开。
李玄霄走了进来,他每一步都踏在破碎的光斑上,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他走到床边,平静地看着床上那个重新拥有了“生”的男人。
“你醒了。”
他的声音很淡,却像一股清泉,注入了张怀衣混乱的神识。
张怀义艰难地转动着眼球,视线聚焦在李玄霄的脸上。
他张了张嘴,却发不出清晰的声音。
“水……”
李玄霄没有动。
他只是伸出一根手指,指尖凝聚出一滴露珠般晶莹的水滴,轻轻点在张怀义干裂的嘴唇上。
水滴入口,化作一股温润的生机,滋润着他龟裂的脏腑。
“我……不是已经死了吗……”
张怀义终于说出了一句完整的话,声音嘶哑得像是两块砂纸在摩擦。
“神魂未灭,便不算死。”
李玄霄淡淡道。
“我只是为你这不灭的魂,寻回了这具尚有生机的躯壳。”
张怀义挣扎着想要坐起来,却发现自己浑身没有一丝力气。
他低头,看着自己那双如同鸡爪般的手,眼神里充满了痛苦。
“是你……救了我?”
“是你自己,救了你自己。”
李玄霄的回答,玄之又玄。
张怀义却似乎听懂了。
是啊,若非自己当年将一缕神魂寄托在炁体源流的本源之中,恐怕早已魂飞魄散,连被救的资格都没有。
他喘息着,贪婪地感受着这久违的,属于“生”的感觉。
忽然,他像是想起了什么,神情剧变。
他体内的炁,竟在这一瞬间不受控制地暴动起来。
嗡——
整个木屋周围的景象,毫无征兆地扭曲了一下。
地面上,那些破碎的光斑仿佛活了过来,开始以一种奇异的规律流动、组合,隐隐构成了一副繁复玄奥的阵图。
风后奇门。
即便是在最虚弱的状态下,这门早已烙印在他灵魂深处的奇技,依旧会随着他心念的剧烈波动而自行发动。
李玄霄眼神微动,屈指一弹。
一股无形的力场扩散开来,瞬间抚平了暴动的炁,扭曲的景象也恢复了原状。
“冷静。”
张怀义却无法冷静。
他死死地盯着李玄霄,眼中满是血丝,那是一种勘破了惊天谎言后的恐惧与疯狂。
“不对……全都不对!”
“甲申之乱……无根生……那都不是真的!”
“那一切,都只是一个幌子!一个被推到台前的巨大骗局!”
他用尽全身的力气,从床上撑起半个身子,一把抓住了李玄霄的衣袖。
他的手枯瘦如柴,此刻却爆发出惊人的力量。
“是‘天门’!”
“一个叫‘天门’的组织!他们才是甲申之乱真正的幕后黑手!”
李玄霄依旧面色平静,任由他抓着自己。
他深邃的眼眸里,没有一丝波澜。
仿佛这个石破天惊的名字,并未让他感到任何意外。
张怀义见他没有反应,情绪变得更加激动。
“你不信?你不信是不是!”
“那帮疯子……他们要的根本不是什么绝世功法,也不是为了称霸异人界!”
“他们要飞升!”
“你懂吗?他们要打破这个世界的桎梏,前往传说中的‘上界’!”
“为了这个目的,他们可以牺牲一切!”
李玄霄终于开口了。
他的问题,简单而又直接,仿佛一把精准的手术刀,切中了要害。
“飞升的祭品,是什么。”
张怀义的身体,猛地一僵。
他脸上的激动与疯狂,瞬间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入骨髓的绝望与恐惧。
他松开了手,无力地瘫软下去。
“是我们……”
“是这个世界……”
“是所有的一切生灵……都将成为他们登天的阶梯……”
木屋里,陷入了死一般的沉寂。
只有窗外单调的海浪声,一下,又一下。
许久。
张怀义才再次开口,声音里带着无尽的疲惫与哀求。
“我本以为,炁体源流是通天大道,后来才发现,它从根子上就是错的……它不是术,它是一个‘钥匙’的雏形……”
“当年我们八个人,悟出的根本不是什么功法,而是八把不同形状的‘钥匙’!”
“天门的目的,就是集齐八奇技,将它们重新熔炼成一把完整的,可以打开‘天门’的钥匙!”
他抬起头,那双浑浊的眼睛里,流露出一丝恳求。
“更可怕的是,我怀疑……‘天门’的首领,很可能就是我们当年那三十六人中的一个,一个所有人都以为已经死了的人!”
“他骗了所有人,也包括我……”
“李掌门,我知道你修为通玄,道法无边。”
“求求你,一定要阻止他们。”
“一旦天门计划成功,整个世界,都将万劫不复!”
李玄霄沉默着。
他转身,走到木屋门口,背对着张怀义,望向那片灰色的海。
海风吹动他雪白的衣袍。
良久。
他才发出一声悠长的叹息。
那叹息里,没有惊惧,没有凝重,反而带着一丝……莫名的怅然。
“这盘棋,终究还是下到了这一步。”
“张怀义。”
“你以为,我为何要来这纳森岛?”
“又为何,要将你从轮回边缘拉回来?”
张怀义猛地一愣。
一个不可思议的念头,在他脑海中轰然炸响。
李玄霄缓缓转过身。
他的眼神,依旧温润平和。
但那平和的背后,却藏着一片比深海更冷,比星空更寂的……杀意。
“因为,有些债。”
“该清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