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柱峰。
三一门真正的禁地。
此地云雾常年不散，竹林幽深，唯有风声与叶涛声交织，洗涤着一切俗世的尘埃。
竹林深处，一个身影盘膝而坐。
他看起来不过十七八岁，面容清秀，眉宇间带着一丝未脱的稚气。
正是三年前被掌门李玄霄破格收为亲传弟子的莫秋。
三年时光，足以让一个少年脱胎换骨。
此刻的莫秋，身穿最朴素的麻衣，气息却与整片竹林融为一体，若有若无。
他的呼吸悠长到了极致，几乎微不可闻。
一片翠绿的竹叶被风吹落，悠悠然飘向他的头顶。
就在竹叶即将触碰到他发梢的瞬间，一股无形的炁场轻轻一荡，那片竹叶便违反常理地悬停在半空，而后又被一股柔和的力量托着，缓缓飘落在他身旁的青石上。
整个过程，莫秋眼皮都未曾抬一下。
他修的不是三一门名震天下的根本法《逆生三重》。
而是掌门李玄霄为他一人量身定制的《无相心法》。
此法不求战力无双，不求炁贯长虹，只求一颗“无我”之心。
无我，方能无相。
无相，方能容纳万象。
三年来，莫秋的心境早已被打磨得澄澈如镜，即将勘破心法的第一重关隘。
只要迈过这道坎，他便能真正做到收敛一切声息，与天地万物再无分别。
然而，就在他心神沉入最深处，即将触摸到那层玄妙的薄膜时。
一阵喧嚣吵嚷之声，竟穿透了层层云雾，从山下的阐明山隐约传来。
那声音充满了愤怒、不甘与质疑，像一把粗糙的锉刀，硬生生划破了天柱峰的宁静。
莫秋长长的睫毛微微一颤。
他从那种近乎于“道”的境界中被惊醒，缓缓睁开了眼睛。
那是一双怎样的眼睛。
清澈得不含一丝杂质，仿佛能倒映出人心最深处的念头。
他侧耳倾听，眉头微不可察地皱了起来。
阐明山是外门驻地，由大师兄澄真亲自管理，一向井井有条，为何会爆发出如此激烈的争执。
师父闭关前曾言，天柱峰清静，亦是修行。
山下红尘，亦是修行。
莫秋站起身，拍了拍麻衣上的尘土，那动作自然而然，没有惊动一片落叶。
他决定下山看看。
……
阐明山，五大讲堂前的巨大演武场上，此刻已是人声鼎沸，剑拔弩张。
数百名身穿灰色外门弟子服饰的异人将演武场围得水泄不通。
而在包围圈的中心，几名外门弟子中的翘楚，正满脸涨红地与一名核心弟子对峙着。
那名核心弟子，正是性情跳脱骄傲的李慕玄。
“李慕玄师兄！我们敬你是核心弟子，但你也要给我们一个说法！”
一名身材魁梧，脸上带着一道伤疤的外门弟子怒吼道。
“我们加入三一门，是为了求道！不是为了给你们当牛做马，在边疆卖命！”
“没错！”另一人立刻附和。
“我们流血牺牲，换来的就是这些不入流的‘三艺五术’？而你们核心弟子，却能修习真正的根本法《逆生三重》！”
“这不公平！”
“我们要见掌门！我们要一个公平！”
一声声质问如同浪潮，冲击着李慕玄本就高傲的神经。
李慕玄脸色铁青，他奉命下山巡查，没想到正好撞上这群人闹事。
“放肆！”
他厉声喝道，属于核心弟子的强大炁息毫无保留地释放出来，压向众人。
“三一门的规矩是掌门亲定！你们是在质疑掌门吗？”
“谁敢再说一句，休怪我以门规处置！”
强大的威压让前排的外门弟子呼吸一滞，脸色发白，不自觉地后退了半步。
但人群中，一个看起来文质彬彬的青年却顶着压力，朗声说道。
“李师兄此言差矣。”
“我等绝无质疑掌门之意，只是心有不甘。”
“我等也是三一门人，为何待遇天差地别？同样是修行，为何我等连踏足天柱峰的资格都没有？”
“难道我等的忠心，就比不上你们的出身吗？”
这番话有理有据，瞬间再次点燃了众人的怒火。
是啊，我们不是质疑掌门，我们只是想要一个公平！
李慕玄气得发抖。
“你……你叫什么名字？”
那青年不卑不亢地拱手。
“外门弟子，魏通。”
“好，魏通，我记住你了！”
李慕玄怒极反笑。
“看来是大师兄平日里对你们太宽容了，让你们忘了什么是尊卑！”
眼看一场更大的冲突就要爆发。
一个平静的声音忽然在众人身后响起。
“大家，为何事争吵？”
这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人心的力量。
嘈杂的现场，竟诡异地安静了一瞬。
众人纷纷回头。
只见一个身穿麻衣的清秀少年，不知何时已站在人群之后。
他看起来太普通了。
普通得像个刚入门的杂役，身上没有一丝一毫属于强者的压迫感。
许多外门弟子甚至都不认识他。
李慕玄看到来人，却是眉头一皱。
“莫秋？你怎么下山了？这里没你的事，快回天柱峰去。”
莫秋？
这个名字让一些老资格的外门弟子想起了什么。
三年前，那个被掌门破格收为亲传弟子的幸运儿？
一时间，众人看向莫秋的眼神变得复杂起来。
有羡慕，有嫉妒，也有一丝轻视。
一个靠着运气上位的家伙，懂什么？
魏通眼中精光一闪，立刻抓住机会，对着莫秋大倒苦水。
“原来是莫师兄当面。”
“师兄你来得正好，你来评评理！”
“我等外门弟子，为宗门镇守边疆，平定祸乱，死伤无数。可到头来，却连真正的道法都无法窥探！”
“而你们这些核心弟子，生来便高人一等，享受着最好的资源。”
“莫师兄，你告诉我们，这公平吗？”
他言辞恳切，声泪俱下，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
周围的外门弟子再次被他煽动，纷纷用饱含怨气的目光看着莫秋。
是啊，你这个最大的“不公平”的产物，你怎么说？
莫秋静静地听着，那双澄澈的眼睛一直看着魏通。
他没有感受到魏通言语中的悲愤。
反而，他从那看似激昂的陈词中，捕捉到了一丝极力压抑的兴奋与冰冷的恶意。
就像一团燃烧的火焰，内核却是万年不化的寒冰。
这是《无相心法》带给他的敏锐直觉。
莫秋没有回答他关于公平的问题。
他只是轻声问道。
“你说你们想求道，那什么是道？”
魏通一愣，没想到他会问这个。
“道，自然是长生久视，是通天彻地的力量！”
他毫不犹豫地回答，这也是在场大多数人的心声。
“原来如此。”
莫秋点了点头，又转向那名最先发难的刀疤脸弟子。
“你呢？你求的道，也是这个吗？”
刀疤脸弟子被他看得有些不自在，但还是梗着脖子说道。
“当然！力量才是一切！有了力量，谁还敢欺辱我们？”
莫秋的目光又一一扫过那些群情激奋的面孔。
“你们，都是这么想的吗？”
被他目光扫过的人，都不由自主地避开了他的视线。
那目光太干净了，干净得让他们心中那些贪婪、嫉妒的念头无所遁形。
现场再次陷入一种诡异的沉默。
李慕玄在一旁看得暗暗心惊，他发现自己竟然完全看不透这个小师弟了。
莫秋没有咄咄逼人，却用最简单的问题，瓦解了对方用“公平”筑起的高墙。
魏通脸色微变，他感觉局势正在脱离自己的掌控。
这个看起来人畜无害的少年，远比骄傲的李慕玄难对付。
他必须把水搅得更浑。
“莫师兄说笑了。”
魏通强笑道。
“我等皆是凡夫俗子，所求的，自然是这世间最实在的东西。”
“不像莫师兄你，天生慧根，得掌门青睐，早已超凡脱俗。”
“我们只是想，三一门能否给我们这些俗人，一个看得见希望的阶梯？”
这番话，又将自己放在了弱者的位置，博取同情。
莫秋却摇了摇头。
“梯子，一直都在。”
他伸手指了指阐明山与天柱峰交界处的那块青石碑。
“《山门总律》第一条，不得妄夺性命。”
他又指向那些正在讲堂里刻苦修行的弟子。
“第二条，不得以术欺人。”
最后，他的目光落回到魏通身上，眼神平静无波。
“第三条，不得卖名钓誉。”
“你们觉得待遇不公，可曾想过，为何掌门要立下这三条铁律？”
“因为三一门的道，不在术，而在心。”
“心术不正者，即便给你《逆生三重》，最终也只会沦为力量的奴隶，害人害己。”
他的声音不大，却字字句句，如洪钟大吕，敲在每个人的心头。
一些原本只是随大流起哄的外门弟子，脸上露出了羞愧与思索的神色。
魏通的脸色，终于彻底沉了下来。
他精心煽动起来的局势，竟被这少年三言两语化解于无形。
“说得好听！”
魏通撕下了伪装，面目变得有些狰狞。
“说到底，你们就是舍不得核心功法！”
“你一个靠着运气上位的家伙，有什么资格在这里教训我们！”
他话音未落，身形暴起，五指成爪，带着凌厉的劲风，直取莫秋的咽喉。
他要当众废了这个掌门亲传弟子，把事情彻底闹大。
“住手！”
李慕玄又惊又怒，想要阻止却已然不及。
人群发出一片惊呼。
然而，面对这突如其来、狠辣无比的攻击。
莫秋却依旧站在原地，动也未动。
他的脸上，甚至没有一丝一毫的惊慌。
就在魏通的利爪即将触碰到他皮肤的瞬间。
莫秋的身体，忽然像一缕青烟般，变得模糊了一瞬。
魏通只觉得眼前一花，那志在必得的一爪，竟抓了个空。
一股巨大的失重感传来。
他用尽全力的一击，仿佛打在了空处，所有的力量都反噬回自身。
“噗！”
魏通一口鲜血喷出，整个人踉跄着倒退了七八步，一屁股坐在地上，满脸的不可置信。
他甚至没看清对方是怎么躲开的。
全场，死一般的寂静。
所有人都被这诡异的一幕惊呆了。
李慕玄更是瞳孔骤缩。
他看清了。
刚才那一瞬间，莫秋不是躲开了，而是……融入了风里。
他的身体仿佛失去了实体，让魏通的攻击直接穿了过去。
这是什么功法？
莫秋低头看着跌坐在地的魏通，眼神里多了一丝怜悯。
“你的心，太乱了。”
他转身，不再看任何人，迈步向着天柱峰的方向走去。
“道在心中，不在山上。”
平静的声音，随着他远去的身影，飘散在风中。
演武场上，数百名外门弟子鸦雀无声，看着那个麻衣少年的背影消失在云雾缭含的山道尽头。
他们的心中，早已掀起了惊涛骇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