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恐惧感，比研究所废墟里弥漫的、带着金属锈蚀和辐射尘埃的空气还要刺骨，一瞬间攫住了杨萤。她的指尖还停留在控制面板上，方才破解外围防火墙时的流畅与自信荡然无存，只剩下轻微的、无法抑制的颤抖。
屏幕上，那份以她父亲的姓氏“杨”标注的日志文件，像一个来自遥远过去的幽灵，静静地悬浮在列表的最顶端。幽蓝的光映在她骤然失血的脸上，瞳孔收缩，仿佛看到了某种绝不该在此地出现的事物。
“这……不可能……”她喃喃自语，声音干涩得几乎听不见，“父亲的项目……‘守夜人’……它的核心数据怎么会在这里？联盟的绝密档案库应该是它唯一的归宿……”
一旁的黄凌敏锐地察觉到了她的异样。他从一堆关于地脉能量流分析的图表中抬起头，看到杨萤僵直的背影和屏幕上那份刺眼的文件。“杨萤？”他试探性地叫了一声，声音在空旷的数据库室里产生轻微的回响，“你发现什么了？”
杨萤没有立刻回答。她的目光死死锁定在“最后日志”那几个字上。最后？什么是最后？父亲身上发生了什么“最后”？
一种强烈的不祥预感，混合着对真相的渴望与恐惧，在她心中疯狂滋生。她深吸了一口带着陈腐味道的空气，努力让声音恢复平稳，却依然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音：“这是我父亲的日志。‘守夜人’计划，是他毕生心血，也是联盟最高等级的能源屏障项目基石，理论上的所有原始数据和日志都应该被封存在天穹城的最底层。”她猛地转过头，看向黄凌，眼中充满了困惑与一丝被隐瞒的愤怒，“为什么它的‘最后’版本，会出现在你父母负责的、这个早已被废弃和遗忘的地脉研究所里？”
黄凌的神情也变得凝重起来。他走到杨萤身边，看着那份仿佛蕴含着沉重力量的日志文件。“只有一个解释，”他沉声道，目光扫过周围那些沉寂的、象征着旧日辉煌的实验设备，“他们……我们的父母，他们的工作交集，远比我们想象的更深，也更隐秘。甚至可能……触及了联盟不愿意让外人知晓的领域。”
“打开它。”杨萤的声音忽然坚定起来，那是一种被真相的悬念逼迫到极致后的决绝。她不再犹豫，手指在虚空中快速点击，调出她随身携带的、继承自父亲这一脉的特定解密算法密钥——这是联盟工程师核心成员的身份象征，此刻却用来开启一扇可能通向禁忌之地的大门。
解密进度条在屏幕上缓慢推进，每一秒都像是在拉扯着两人的神经。硬盘读取灯发出细微的嘶嘶声，在这死寂的环境里被无限放大，仿佛是这座研究所废墟垂死的喘息。
终于，“咔哒”一声轻响，日志文件被成功解锁。
全息投影屏上的光芒稳定下来，不再是冰冷的列表，而是呈现出一段段手写体的文字扫描件，间或夹杂着一些复杂的能量场公式草图。那笔迹，杨萤再熟悉不过——严谨、工整，每一个转折都透着学者特有的克制与理性，那是她父亲杨振华的笔迹。
【日志条目：地脉纪年07，旋涡月，第41日】
· 项目进展汇报：‘守夜人’三期模拟测试于今日0400时完成。基于地脉能量次级波动建立的屏障模型，理论能耗降低17%，稳定性提升9.3%。数据已上传至联盟中央服务器‘磐石’节点。理论验证成功。
开篇是标准的项目记录，冷静而客观。杨萤的指尖抚过那些熟悉的术语，父亲伏案工作的背影仿佛就在眼前。但这正常的一切，在此地出现，本身就极不正常。
【日志条目：地脉纪年07，灰烬月，第18日】
· 与黄岐山、林梅夫妇进行了长达六小时的跨项目研讨会。他们对地脉能量深层结构的理解令人惊叹，尤其是关于‘能量潮汐本源频率’的猜想，大胆却具有惊人的说服力。他们的‘共鸣’理论，若能融合进‘守夜人’的屏障频率调节系统，或许能实现真正意义上的‘自适应屏障’，而非目前被动的能量抵消。但……
日志在这里停顿了一下，接下来的字迹似乎比前面稍显凌乱，墨迹也有细微的加深，仿佛书写者在下笔时经历了某种内心的挣扎。
· ……但联盟项目审核委员会（pAc）驳回了我们的联合研究申请。理由是该理论‘缺乏直接应用价值，且存在不可控风险’。黄工据理力争，但无效。pAc的态度异常强硬，这与他们一贯鼓励前沿探索的风格不符。令人费解。
黄凌屏住了呼吸。“黄岐山”、“林梅”，这是他父母的名字。他仿佛能看到三个充满才华的科学家，在灯光下热烈讨论，为着一个更美好的未来构思蓝图，却被一堵无形的墙阻挡。委员会异常强硬的态度，像一根刺，扎入了叙述的平滑肌理。
杨萤快速向下滚动屏幕。
【日志条目：地脉纪年07，灰烬月，第29日】
· 秘密进行了第一次小规模‘共鸣-守夜人’系统耦合实验。使用第七研究所的旧式地脉能量井（已申请报废，但基础功能尚存）作为能源，绕开了联盟能源分配网络。实验数据……惊人。屏障效能峰值达到现有理论的315%，并且出现了短暂的‘能量回流稳定’现象！这证明能量不仅可以被阻挡，甚至可以在一定程度上被引导、驯服！这是革命性的！
· 然而，实验结束后，能量井出现了异常的指数级衰变，持续了足足三分钟。我们紧急切断了能源。是巧合，还是耦合实验的副作用？必须进行重复验证。黄工建议更加谨慎，林工则认为这是突破必须付出的代价。我需要更详尽的模拟。
秘密实验。绕开联盟。惊人的数据。能量衰变。这些词语组合在一起，让杨萤感到一阵寒意。她的父亲，那个永远恪守规则、将秩序与安全置于首位的联盟首席工程师，竟然参与了秘密实验？这完全颠覆了她过往的认知。
【日志条目：地脉纪年07，末光月，第05日】
· 第三次耦合实验。我们改进了缓冲协议。能量峰值稳定在280%，回流现象再次出现，且持续时间更长。但能量井的衰变现象依旧存在，且衰变速率与实验强度呈正相关。我们似乎……在抽取某种不该被触碰的底层能量。一种令人不安的‘空虚感’出现在能量场读数中，无法用现有模型解释。
· pAc似乎察觉到了异常。今日有安全审计员以常规检查名义到访，重点询问了能源消耗情况。我们以‘旧设备维护测试’为由搪塞过去，但绝非长久之计。黄工愈发忧虑。
不安的空虚感。审计员的到访。忧虑在字里行间蔓延，从纯粹的学术兴奋，逐渐蒙上了一层现实的阴影。
【日志条目：地脉纪年07，末光月，第17日】
· ……可怕的发现。我和林梅单独进行了一次数据建模推演，试图找出能量衰变的源头。推演结果……令人震惊。我们的实验所调用的，可能不仅仅是地壳表层的残余能量，而是……触及了更深层的东西。那‘空虚感’，很可能是地脉稳定结构被微量扰动后的‘回声’。
· 黄工的担忧是对的。我们在玩火。‘守夜人’耦合系统或许能建立最强的盾，但其代价，可能是加速挖掘我们脚下本已脆弱的基础。必须停止！立即停止！
玩火。加速挖掘脆弱的基础。杨萤的心跳骤然加速。她父亲的字迹在这里变得有些潦草，甚至能透过扫描件感受到彼时他那份惊惧交加的心情。
【日志条目：地脉纪年07，末光月，第20日】
· 试图向pAc提交紧急报告，陈述潜在风险，建议无限期暂停所有相关研究。报告被直接驳回。委员会代表‘磐石’先生（从未露面，只有音频连接）传达了最高指令：研究继续，并要求我们将所有实验数据，包括原始推演模型，立即移交至‘磐石’节点封存。指令优先级为‘绝对’。
· 为什么？明知存在巨大风险，为何还要继续？这不合逻辑！除非……除非他们想要的，根本就不是‘守护’？
· 黄岐山和我决定，不能交出全部数据。尤其是关于深层结构扰动的关键推演模型，必须被保留下来。我们复制了数据，决定将其物理存储于此地……这是最后的保险。
· 愿后人能发现它时，真相尚未被彻底掩埋。愿我们的恐惧……只是庸人自扰。
日志在这里戛然而止。
最后几行字，几乎是用一种绝望的速度书写而成，充满了困惑、背叛感和一种为未来留下火种的决绝。
数据库室内陷入死一般的寂静，只有机器低沉的运行声和两人粗重的呼吸声。
杨萤呆呆地看着屏幕，父亲那熟悉的笔迹此刻却显得无比陌生。她心目中那个永远忠诚于联盟、坚信技术造福人类的父亲形象，出现了一道巨大的裂痕。他参与了秘密实验，他发现了可怕的真相，他试图警告却被压制，最后，他和黄凌的父母一起，选择了隐瞒最高指令，私自保留下了可能指向灾难根源的证据。
“不合逻辑……除非他们想要的，根本就不是‘守护’？”黄凌低声重复着日志里最后那石破天惊的疑问，他的拳头不由自主地握紧，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父母失踪的迷雾似乎被拨开了一丝，露出的却不是光明，而是更深的、体系性的黑暗。“‘磐石’……最高指令……加速挖掘……”
他猛地看向杨萤，眼中燃烧着混合了震惊、愤怒和一丝验证了猜测的痛苦：“看到了吗？杨萤！地脉崩塌……也许根本不是意外！我们的父母，他们可能发现了真相，然后……”
他的话没有说完，但那份沉重的可能性已经如同实质般压在两人心头。
就在这时，远处，一声极其轻微、却绝对不属于这座死寂废墟的金属摩擦声，透过层层障碍，隐约传了进来。
声音极其微弱，却像一把冰冷的锥子，瞬间刺破了沉浸在震惊与愤怒中的氛围。
黄凌的感知天赋几乎在同一时间被动触发，一股混杂着强烈敌意和异常能量波动的寒意顺着他的脊柱窜了上来，远比之前遭遇任何深渊生物或环境危险时更加清晰、更加令人心悸。
杨萤也猛地抬起头，工程师的警觉让她瞬间从历史的漩涡中挣扎出来，侧耳倾听，脸色变得更加苍白。
两人交换了一个眼神，所有的震惊、困惑、愤怒都在这一眼中化为冰冷的警惕。
他们不再孤独。
有东西进来了。
或者说，一直潜伏的东西……终于露出了獠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