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雪未歇,马车缓缓前行,车轮碾过积雪,发出沉闷的声响。春桃坐在车前,手中还握着那把剪刀,目光始终停留在旁边那匹黑马身上。谢珩骑在马上,一言不发,默默跟随在马车一侧。
薛明蕙倚在车厢角落,指尖紧攥着一根断裂的簪子。她没有催促车夫加快速度,也未曾让他停下。她闭着眼,呼吸轻得几乎听不见。
行了约三里路,前方出现一座荒废的亭子,屋顶悬着冰凌,柱身被积雪压得微微倾斜。谢珩忽然勒住缰绳,翻身下马,将马缰扔给随从。他独自走入亭中,立于中央。
马车停在亭外。
他从怀中取出半截玉簪,又从袖中拿出另一半,将两段拼合——这动作他曾试过无数次。可这一次,他抬手便朝石栏狠砸下去。
“啪”的一声脆响,簪子碎得更彻底。锋利的断口划破掌心,鲜血瞬间涌出,顺着指缝滴落在雪地上,绽开一朵朵暗红。
他高举染血的手,声音凛冽如风:“我谢珩今日在此立誓——此生唯娶薛明蕙一人!若有违此誓,天打雷劈,万箭穿心!”
春桃猛地回头,望向车厢。
薛明蕙睁开了眼。她面色苍白,唇无血色。望着亭中那个满手是血的身影,胸口骤然一紧,喉间发痒,低头轻咳了一声。她以帕掩口,再移开时,帕上已染了点点猩红。
她不动,也不语。
谢珩双膝跪入雪中,陷得极深。他不看她,只盯着自己流血的手:“你要走,我不拦。但我说的话,天地为证。我谢珩,此生只认你一个妻子。”
寒风骤起,吹动他的黑袍,猎猎作响。
薛明蕙缓缓掀开帘子,一手扶住车壁,欲下车。春桃急忙伸手阻拦:“小姐,外头太冷了。”
“让我出去。”她声音很轻,却坚定。
春桃咬唇片刻,终究松了手。
薛明蕙扶着车门,一步步走向亭子。脚步虚浮,深一脚浅一脚踩进雪里。谢珩抬头看她,未起身,也未动。
她走到他面前,低头凝视他掌心的伤口。血仍在流,混着融雪,在地上蜿蜒成细线。
她抬手,从怀中取出那方染血的帕子。帕上花纹忽地一闪,仿佛微光掠过。眼前骤然一黑,随即浮现一幅画面——
一间小屋,炉火正旺。白发老者坐于桌旁,端着药碗轻轻吹气。床上妇人面容苍老,却含笑而卧。老者递过药碗,妇人接过饮了一口,轻咳两声。他皱眉,伸手为她抚背。
画面倏转——尸横遍野,战旗倾颓。一名披甲男子倒于泥泞之中,胸前插箭。远处奔来一女子,状若疯狂,扑跪在他身边,抱其头颅痛哭不止。
薛明蕙身形一晃,踉跄后退,靠住亭柱才未跌倒。
“小姐!”春桃冲上前扶她。
薛明蕙摇头,手指死死攥住帕子。她看着谢珩,声音微颤:“你……何必如此?”
谢珩低眸望着雪地:“不是何必。是你不在,我便不成其我。”
薛明蕙闭上眼。泪珠滚落,恰好滴在帕上,与血迹交融。就在那一瞬,帕上图案悄然变化——原本残缺的纹路竟自行连接,化作一幅完整画卷:两人并肩而立,身后宫阙巍峨,头顶雪花纷飞,双手紧紧相握。
她怔住了。
谢珩察觉异样,抬眼望她。只见她低头凝视帕子,脸色惨白,泪水不断滑落。
“这是什么?”他问。
她不答,只是默默将帕子收回怀中。
亭外忽有轻响,似枯枝断裂。
冷十三自树后跃出,右手已扣住剑柄。他目光锁定亭侧小径,一名灰衣驿卒低头走来,手中提着一只木箱。
那人步履稳健,左手却始终藏于袖中,未曾伸出。
冷十三踏前一步,挡在亭前。
驿卒止步,抬眼扫过亭内情形,神色微变。刚欲转身,冷十三已然出手。
软剑出鞘,快如鬼魅。剑光一闪,木箱被挑飞,盖子掀开,一支短弩从中滚出。
冷十三落地站定,剑尖直指对方咽喉。
那人猛然后跃,袖中匕首滑出,反手欲掷。
春桃一直紧盯局势,见状疾冲而出。手中裁衣剪顺势甩出。
剪刀空中翻转,尖刃朝前,直刺其颈。
“噗”地一声,利器入肉。那人仰面倒地,抽搐两下,再无声息。
冷十三上前,踢开尸体旁匕首,蹲身查验,掀开死者衣领,露出一个狼头纹身。
他抬头看向谢珩:“北狄的人。”
谢珩未动,只望着薛明蕙。
薛明蕙立于亭中,面色比雪更白。方才刺客出手刹那眼中凶光毕露,她看得真切。她知道,此人不会是第一个,也不会是最后一个。
春桃跑回,喘息道:“小姐,您没事吧?”
薛明蕙摇头,缓步走回马车旁。她并未上车,只是扶着车门伫立。
谢珩从雪中起身,走到她面前。手上仍在流血,衣襟斑驳尽染。
“你现在可以走了。”他说,“我也不会再追你。”
她静立不动。
“或者,”他声音低沉,“你让我跟着你。”
她抬眸看他。他双眼通红,似久未安眠。脸上冻痕清晰,嘴角干裂,下颌胡茬丛生。
她张了张嘴,似有千言,终又咽下。
远处传来急促马蹄声,数骑正疾驰而来。冷十三侧耳一听,低声道:“是城中来的信使。”
谢珩未回头,只凝视着她。
“你说句话。”他说。
她终于开口:“你手上的伤……得包扎。”
他说:“你不走,我就去医馆。”
她未应。
信使抵达亭外,为首之人下马,神色焦急:“世子,不好了!京城起火,南市烧成一片,守军说是人为纵火,如今城门已封!”
冷十三皱眉:“何时发生?”
“半个时辰前!火势蔓延极快,东街也已燃起!”
谢珩看向薛明蕙。她倚在车门边,身子微微颤抖。
“你还撑得住吗?”他问。
她点头。
谢珩转身走向坐骑,从鞍旁取下一个布包,走回来塞入她手中:“里面有伤药和干粮。路上小心。”
她抱着布包,沉默不语。
他翻身上马,对冷十三道:“你带人先回城查火源。我去南门等你们。”
冷十三应声,率二人策马而去。
风雪渐弱,天边透出一抹灰白。
谢珩端坐马上,最后看了她一眼:“你若不来,我自己去边关。”
话音落下,他收紧缰绳,黑马调头,踏着积雪朝南门疾驰而去。
马蹄声渐行渐远。
春桃扶薛明蕙坐入车厢。车夫扬起鞭子,准备启程。
薛明蕙掀起帘子,望着谢珩消失的方向。手指无意触到布包一角,轻轻拉开,看见里面有一小瓶药膏,还叠着一块洁净的白布。
她将布包搂入怀中,靠在车厢壁上。
车轮缓缓转动,碾过雪地。
春桃坐在车前,回望了一眼十里亭。亭中血迹未融,断簪碎片埋于雪下,宛如点点星辰,静静闪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