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流转,至光绪二十四年。紫禁城内的气氛愈发诡谲难测。年轻的光绪皇帝在康有为、梁启超等维新派的支持下,锐意推行新政,颁布《明定国是诏》,史称“戊戌变法”。一道道改革诏书如雪片般飞出,触及科举、军事、经济等诸多方面,在朝野内外激起千层浪。
紫禁城内光绪帝的身影似乎不再那么孤寂,时常召见维新臣工,眸中燃着许久未见的锐气与渴望。而颐和园中,慈禧太后的脸色却日益阴沉。她对那些挑战祖制、分剥她权力的新政,忍耐已近极限。帝后之间的矛盾,如同不断绷紧的弓弦,一触即发。
这股肃杀之气,不可避免地蔓延到了御茶膳房。送往仁寿殿的膳食,要求愈发精细,却又透着一种难以言说的紧张。光绪帝废寝忘食于政务,对饮食更是敷衍,身体肉眼可见地消瘦下去。太后那边则对皇帝的饮食格外“关注”,时常派人询问皇上用了什么,用了多少。
李总管整日提心吊胆,深知此刻在御膳上若出半点差池,便是泼天大祸。他再次将压力传导至林怀仁身上,几乎是带着恳求的语气:“怀仁啊,皇上龙体关乎国本,这开胃、安神的膳食,你可得多费心!万不能再让皇上食不下咽了!”
林怀仁感到肩上的担子重若千钧。这已不仅仅是满足口腹之欲,更是在帝后政治的夹缝中求存。王守山也打探到更多风声,忧心忡忡地告诉林怀仁:“听闻老佛爷对皇上近日所为极为不满,仁寿殿内外,眼线多了不少。咱们这差事,如今是走在刀尖上。”
面对如此局面,林怀仁深知,常规的山珍海味、精巧点心已难以触动皇帝忧思焦灼的心绪。他必须做一道既能调养身体、缓解郁结,其寓意又不能引人遐想的菜品。
他再次将目光投向了药食同源之道。翻阅太医院流传出来的些许脉案抄录,结合自己对食材性的理解,他拟定了一个方子:以百合宁心安神,莲子清心除烦,银耳滋阴润肺,麦冬养阴生津,佐以少许瘦猪肉糜吊出鲜味,亦补充体力。这几味皆是平和温润之物,功效显着,且绝无政治隐喻的风险。
然而,如何烹制,却需巧思。若做成寻常汤羹,未免流于俗套,且在这敏感时刻,过于精致的汤品易惹猜疑。他苦思良久,决定返璞归真。
他选用一个不大的紫砂炖盅,将泡发好的银耳撕成小朵,与去芯莲子、干百合、麦冬一同放入盅内,加入清澈的山泉水。那少许瘦猪肉糜,则用细纱布包好,也放入盅内,使其鲜味能缓缓融入汤中,又不使汤体浑浊。不加过多调料,只放一小块冰糖,置于小炭炉上,用文火慢慢隔水炖煮。
数个时辰后,炖盅揭开,只见汤色清澈微黄,银耳晶莹剔透,莲子百合软糯,香气清幽淡远,不带一丝烟火油腻之气。他为其取名“解郁羹”,名直指其效,朴实无华。
这道看似简单至极、甚至有些“寡淡”的羹汤被送往仁寿殿。它没有“佛手金卷”的别致造型,没有“雪霞羹”的视觉惊艳,只有一份沉静的温和。
令人意外的是,这道“解郁羹”竟颇合光绪帝此刻的心境与身体需求。在变法压力与慈禧威势的双重煎熬下,他身心俱疲,这碗清淡安神、润肺滋阴的羹汤,恰如久旱甘霖。接连几日,他都用了此羹。
消息传回御茶膳房,李总管略松了口气。王守山却眉头紧锁,对林怀仁道:“怀仁,此羹虽对症,但如今时局敏感,皇上多用你做的膳食,未必是福。我听闻……李莲英前日向老佛爷禀事时,似乎提到了御膳房近来送往仁寿殿的菜品,尤其是你做的几道。”
林怀仁心中一凛。
果然,风暴很快降临。这一日,变法推行不过百日,慈禧太后突然自颐和园返回紫禁城,并以雷霆手段发动政变,将光绪皇帝幽禁于瀛台涵元殿,宣布重新“训政”,并大肆搜捕维新党人。戊戌变法彻底失败,史称“戊戌政变”。
紫禁城内,瞬间风声鹤唳,草木皆兵。御茶膳房也感受到了这股肃杀。李莲英亲自来到膳房,脸色冷峻,目光如刀,扫过跪伏一地的众人。
“近日,瀛台膳食,是何人主要负责?”李莲英的声音不高,却带着刺骨的寒意。
李总管浑身一颤,不敢隐瞒,低声道:“回……回李总管,主要是……是林怀仁。”
李莲英的目光瞬间锁定在林怀仁身上,缓步走到他面前,居高临下:“林怀仁……你做的菜,皇上倒是用得顺口。尤其那道什么……‘解郁羹’?”
最后三个字,他咬得格外重,仿佛带着千钧之力,砸在林怀仁心头。
林怀仁伏在地上,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头顶。他知道,最危险的时刻,到了。这道“解郁羹”,在此刻,可以被解读为“体恤圣心”,更可以被扭曲为“附逆维新”!
王守山在一旁,心也提到了嗓子眼,冷汗浸湿了内衫。
李莲英沉默着,那沉默比任何斥责都令人恐惧。整个御茶膳房,静得能听到烛火摇曳的声音。
半晌,李莲英才缓缓开口,语气莫测:“手艺不错,心思……也活络。只是,在这宫里当差,光有手艺和活络心思,还不够。得明白,谁才是真正的主子。”
说完,他不再看林怀仁,转身对李总管道:“往后瀛台的膳食,换人负责。林怀仁,暂且留在荤局,听候差遣。”
李莲英离去后,膳房内依旧一片死寂。胡厨役等人虽不敢表露,但眼神中已带上了一丝幸灾乐祸。
王守山扶起面色苍白的林怀仁,低声道:“怀仁,稳住。只要性命还在,就有转圜之机。”
林怀仁默默点头,心中却是一片冰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