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孔子和扶苏身上。
扶苏下意识地挺直了背,这个问题他自幼便学过。
君子不器,意为君子不能像一件器具那样,只有一种固定的功用,君子应当博学多才,融会贯通,追求全面的发展,以承载大道。
这是最正统的解读,也是他一直以来奉行的准则。
然而,看着孔子那双深邃得仿佛能洞穿一切的眼睛,他忽然觉得,自己所理解的,或许只是最浅显的那一层意思。
孔子没有让他回答,而是自己给出了答案。
他的声音不大,却掷地有声,每一个字都像钉子一样,钉进了扶苏的心里。
“《抡语》之真谛,在于一个‘不’字!”
“君子,不器,即君子,可不是任人摆布的器具!”
扶苏的脑海中,仿佛有惊雷炸响。
这句话,劈开了他一直以来被礼法和身份所束缚的思维枷锁。
不是器具?
孔子看着他震惊的表情,沉声继续解释,“扶苏,你要明白!你,是大秦的储君,未来的皇帝!”
“你的身份,绝不能仅仅被视为一个符合礼制的象征,一个供奉在庙堂之上的器物!你要有你自己的意志,要有支撑你仁德之心的力量,更要有推行你意志的手段!”
他的手,指向了车窗外飞速后退的建筑。
“你要像这载我们前行的大巴车!”孔子用了一个最现代的比喻,“它既有宽敞的车厢,能容纳百川;但它更有钢铁铸就的坚实之躯,有那能日行千里的澎湃之心!”
“它该平稳行驶时,便稳如泰山;该转弯避让时,便灵活自如。可若是前方有乱石挡路,它也需有鸣笛示警的威慑,甚至,在必要的时候,更要有破开迷障、将那顽石直直撞开的决断!”
这番话,说得旁边的刘彻热血沸腾。
“对!说得太对了!为君者,就该是这样!什么黄老无为,什么与民休息,都是狗屁!挡在朕开疆拓土路上的,管他是谁,通通撞开!”
孔子没有理会旁人的反应,他的目光始终锁定在扶苏身上,仿佛这偌大的车厢里,只剩下他们师徒二人。
他拍了拍扶苏因过度紧张而绷得像石头一样的手臂,声音放缓了一些,却更具穿透力。
“吾尝曰:以直报怨,以德报德。扶苏,你可知何为直?”
“你以为直是正直,是坦荡。没错。但《抡语》认为,在某些情境之下,直,便是手段与目的同样清晰、直接,不加掩饰,不留后患!”
“你一味地讲究仁德宽厚,可若是朝堂之上,无人敬你之威,无人畏你之直,那么,你的德,在他们眼中便极有可能被视作软弱!你的礼,也极容易被他们肆意践踏!”
说到这里,孔子的目光,似是无意地扫过了前排嬴政的背影。
“……你父皇,便是深知此道。他比任何人都明白,道理,是需要靠力量来推行的。”
“唯有让所有人都畏惧你的力量,他们才会静下心来,听你讲道理。止息干戈的最好办法,不是劝说,而是拥有能瞬间掀翻棋盘的实力。”
嬴政的背影,在那一瞬间,出现了一个极其细微的僵硬。
他没有回头,但周墨敢打赌,始皇帝此刻必然是心潮起伏。
孔子这番话,几乎是说到了他的心坎里,甚至是对他一生行事最精准的注解,这是跨越百年的知己之言!
扶苏如遭雷击,呆呆地看着孔子。
这番话,彻底颠覆了他对儒家、对治国、甚至对父亲的认知。
他一直认为,父亲的严酷法令,是对儒家仁政的背离。
可今天,听了夫子这番新解,他忽然明白了。
父亲的法,或许正是守护他心中那个天下大同之梦的钢铁之躯。
没有这副坚硬的外壳,任何仁德的内里,都会被啃食得一干二净。
结合今日所见,那翱翔于九天之上的铁鸟,那繁华如天宫的都市夜景,再回想朝堂之上,那些阳奉阴违的臣子,那些盘根错节的利益集团……
扶苏的额头上,渗出了细密的冷汗。
他忽然意识到,自己过去所坚持的,是多么的苍白和天真。
周墨在一旁看得是心满意足,偷偷给孔子比了个大拇指的手势。
心中暗道:圣人就是圣人,骂人都骂得这么有文化,还能顺带敲打一下始皇帝,厉害,实在是厉害!这堂课,价值千金!
眼看扶苏已经陷入了深思,孔子知道,自己的目的达到了。
他重新靠回柔软的椅背,恢复了那一派云淡风轻的宗师气度,最后淡淡地补充了一句。
“当然,《抡语》终究是戏言。经典之本意,仁德之核心,是君子立身之本,万不可忘。否则,便与恃强凌弱的匹夫之勇,再无分别。”
“为师今日说这些,只是想让你明白,莫要忘了,仁德若无力量守护,便如空中楼阁,风一吹就散了。”
大巴车平稳地行驶着,车内再次陷入了安静,但这一次,安静的氛围却截然不同。
扶苏依旧望着窗外,那飞速掠过的、充满力量感的现代世界,在他的眼中,呈现出了完全不同的意义。
他的眼神里,少了几分书斋式的忧虑与迷茫,多了几分复杂、深沉的思索与波澜。
他开始真正地看这个世界,也开始真正地,重新审视自己的父亲,和自己即将继承的那个帝国。
就在这时,大巴车缓缓转过一个弯,驶入了一条灯火通明却车辆稀少的道路。
很快,大巴车平稳地停在了大家熟悉的周墨老宅院门前。
车门打开,周墨站起身,笑着对众人说道:
“各位,飞机和大巴,都体验过了,接下来,该让你们看看咱们能带回去的宝贝了!”
他卖了个关子,率先走下车。
“保证让你们不虚此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