洞中尘埃缓缓沉降，如雾散尽。
岳不群当先一步，踏入了那幽暗的豁口。
风清扬目光沉静，紧随其后。
一条狭窄的甬道赫然呈现，仅容一人勉强通行。
阴冷潮湿的气息扑面而来，混杂着浓重的尘土与岁月腐朽的味道。
岳不群刚迈入两步，脚下便踢到了硬物。
他低头一看，一具森白的骸骨蜷伏于地，空洞的眼窝正对着甬道入口。
虽对死人无甚兴趣，但“入土为安”的古训深植于心。
他暗忖：待记下剑招，定要将洞中枯骨妥善安葬。
风清扬默不作声地蹲下身，指尖拂过骸骨旁那两柄巨大得惊人的开山斧。
斧刃虽已锈蚀，斧柄却依旧粗壮。
他抬眼望向两侧粗糙的岩壁，沉声道：“好深厚的内力！这通道，竟是硬生生用这双斧开凿而成。观其服饰残片，应是魔教中人无疑。此人内外兼修，功力已臻化境，着实令人叹服……”他顿了顿，语气带上一丝惋惜：“可惜，终究差了那最后一口气。”
岳不群却不以为然，语气带着正邪分明的冷硬：“彼之英雄，我之仇寇罢了。有何可叹服的？风师叔，莫耽搁了，正事要紧！”
言罢，他不再看那骸骨，径直侧身，挤进了甬道深处。
甬道尽头，豁然开朗。
一个巨大的天然石窟展现眼前，空旷得足以容纳上千人众。
洞顶高耸，隐于幽暗，唯有火把的光晕在嶙峋石壁上跳跃，投下幢幢鬼影。
左侧洞壁下，散乱着七八具姿态各异的骸骨。
或倚壁而坐，或俯卧在地，身旁皆散落着奇形兵刃：一对沉重的镔铁牌、一对精钢判官笔、一根乌沉铁棍、一根黄铜短棒、一件形似雷震挡的古怪兵器、一柄布满狰狞狼牙的三尖两刃刀，更有一件似刀非刀、似剑非剑的奇门兵刃，前所未见。
这些，无疑是魔教长老的遗骸与兵器。
右侧洞壁下，则散落着许多长剑，样式各异。
岳不群心头一紧，俯身拾起其中一柄。
此剑比寻常佩剑略短，剑身却宽了一倍有余，入手极为沉重。
他指尖抚过冰冷的剑脊：“这是泰山派前辈的佩剑。”
他目光扫过其余长剑：有的轻灵柔韧，是恒山派女尼惯用的软剑；有的剑身呈现优雅的弯曲弧度，是衡山派三种名剑之一；有的剑刃未开锋，唯剑尖一点寒芒摄人心魄，乃嵩山派某些前辈的独门偏好；还有三柄，无论长短轻重，都与华山制式佩剑一般无二！
这些长剑的主人，正是当年引魔教长老入彀，最终玉石俱焚的五岳前辈英烈！
岳不群神色肃穆，放下手中泰山宽剑。
他小心翼翼地将散落在地的遗骨扶正，使之姿态稍显安详。
又将那些属于五岳前辈的长剑，一柄柄拾起，恭敬地并排摆放在遗骨之前。
他后退一步，对着这些沉默的骸骨，深深一揖。
无声的感激在胸中激荡：多谢前辈，以身为盾，护我华山！
风清扬在一旁静静看着岳不群前后截然不同的举动。
对魔教骸骨的冷漠，对五岳先烈的恭敬，界限分明。
他微微颔首。
此子万事以华山为重，正邪立场坚定不移。
虽略显刻板，却不失为华山掌门应有的担当。
岳不群直起身，举起手中火把，炽烈的光芒猛地投向正前方巨大的石壁。
火光跳跃中，十六个斗大的刻字如同狰狞的伤疤，刺入眼帘：“五岳剑派、无耻下流、比武不胜、暗算害人！”
他眼神平静，毫无波澜。
与死人置气？徒增笑耳。
他心知剑招必在下方，手腕沉稳地将火把缓缓下移。
“卑鄙无赖”、“可耻已极”、“低能”、“懦怯”……诸如此类恶毒的咒骂密密麻麻，爬满了石壁。
岳不群目光如扫描般掠过，对这些败犬之吠视若无睹。
直到一行字迹猛地攫住了他的视线：“范松赵鹤破恒山剑法于此。”
岳不群的嘴角，难以抑制地向上弯起一个弧度。
终于找到了！
这一行字旁边，是密密麻麻、数以百计的简笔人形刻痕！
每两个人形构成一组，一人持剑，一人持斧。
那持斧人形姿态各异，斧势凌厉，显然是在演示如何破解对面持剑人形的每一招每一式。
粗略一数，这破解恒山剑法的图谱，竟有五六百组之多！
他的目光急切地向右移动。
果然！在另一片更为密集的人形刻痕旁，一行字迹带着更深的怨毒与得意，撞入眼中：“张乘云、张乘风尽破华山剑法于此！”
岳不群的心脏猛地一跳，重头戏，来了！
风清扬负手立于岳不群身侧，目光同样落在那被破得千疮百孔的五岳剑法图谱上。
初看时，那精妙狠辣的破解之道，确也让他心中微澜。
然而，以他剑道通神的修为，这点震撼转瞬即逝。
若他想破五岳剑法，何须借助斧、棒、判官笔？一招“破剑式”，足矣！
壁上这些招式，在他眼中，不过是些徒具其形、失之神髓的粗浅把戏罢了。
他更感兴趣的，是此刻岳不群的神情。
然而，让他意外的是，岳不群非但没有丝毫沮丧愤怒，嘴角反而噙着……笑意？
风清扬眉头微蹙，不解地问：“小子，你笑什么？师门剑法被破，先辈被如此辱骂，你竟还笑得出来？”
岳不群闻声，从石壁上收回目光，转向风清扬，眼中跳动着兴奋的火苗：“风师叔！我们找到了！找到这么多华山失传的精妙剑招！这难道不值得高兴吗？”
风清扬更觉诧异：“剑招都被人家破得干干净净了，你学了又有何用？”
“哈哈，风师叔，您又拿我打趣了。”岳不群笑着摇头，随即神色一正，目光重新投向那些被破解的剑招图谱，语气斩钉截铁：“我只明白一个道理：这世上，没有破不了的剑，只有……破不了的人！”
他的声音在空旷的石窟中回荡，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
风清扬眼中精光一闪，深深看了岳不群一眼，缓缓点了点头。
此子心志之坚，倒出乎意料。
一丝念头悄然浮现：是否该将“独孤九剑”传他？
然而这念头刚起，便被他自行掐灭。
想起岳不群那平平无奇的习剑资质，他暗自摇头：罢了，明珠暗投，不如不授。
若真要传，传给宁丫头或许更合适。
“小子，接下来，你待如何？”风清扬问道。
岳不群毫不犹豫：“当然是立刻下山，备好笔墨纸砚，将这些图谱尽数誊抄下来！”
“哦？”风清扬眉毛微挑，语气带着一丝玩味，“那其他四岳的剑法，以及这些破解之法，你又打算如何处理？”
岳不群身形明显一顿，沉默了片刻。
他抬起头，目光坦荡地迎向风清扬审视的眼神，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说出来，风师叔您莫要笑话。弟子……弟子不想将这些剑法图谱完整交予其他四派。弟子不愿他们凭此增强实力。”
他顿了顿，眼神更加锐利：“即便将来迫于形势，需要交出部分剑法，那也必是不甚齐全的残篇。至于这些专克各派剑法的破解之道……弟子绝不会交出分毫！风师叔，您认为，弟子这般想，可对？”
风清扬盯着他看了半晌，忽然发出一声意味不明的轻笑：“呵呵，如此……‘心思缜密’之事，从你口中道出，竟能说得这般大义凛然。岳不群啊岳不群，你也算是个人才了！”
岳不群闻言，竟有些不好意思地抬手摸了摸后脑勺，咧嘴一笑，露出两排白牙：“风师叔，您这么说，弟子实在……愧不敢当。”
“混账！”风清扬佯怒斥道，“老夫可没夸你！不过……”他话锋一转，语气变得严肃，“你思虑的，倒也没错。眼下的华山，确实还没那份替别家做嫁衣的资格与实力。”
岳不群松了口气，脸上笑容更盛：“风师叔能理解弟子苦心便好！”
“行了，”风清扬挥挥手，“快去请你宁师父他们上来吧。趁早将这些图谱誊录下来。哼，倒是白白送给了你们气宗一个名正言顺、研习我剑宗绝学的天大由头！”
岳不群闻言一愣：“风师叔何出此言？”
“少问！”风清扬不耐地摆手，“等你宁师父到了，你自然知晓！快去！”
“哦！”岳不群虽不明所以，但也不敢再问，应了一声，转身便欲离开秘洞。
刚走出两步，身后却传来风清扬低低的、近乎自言自语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忧虑：“但愿宁师兄……莫要被这些招式迷了眼，误入歧途才好……”
岳不群脚步微顿，心中记下，旋即加快步伐，向山下赶去。
此时已近未时，岳不群匆匆赶回华山派膳堂。
一进门，便见宁师妹宁中则正小心翼翼地将几盘黑乎乎、辨不出原貌的菜肴端上桌。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焦糊的气味。
宁师父坐在桌边，看着女儿忙碌的背影和那几盘“杰作”，眉头微锁，却也未说什么。
岳不群一见这架势，心中关于思过洞、关于五岳剑谱的天大要事，瞬间被抛到了九霄云外！
他眼中只剩下师妹那略带窘迫又隐含期待的小脸。
他立刻大步上前，一屁股坐下，二话不说，抄起碗筷，对着那盘颜色最深、焦糊最甚的菜肴就夹了一大筷子塞进嘴里。
“嗯！好吃！师妹手艺真是……突飞猛进！”岳不群一边用力咀嚼着半生不熟、带着浓重焦苦味的菜梗，一边含糊不清地大声称赞。
他扒拉着碗里同样有些夹生的白饭，筷子不停地将那些咸得齁人、或是淡而无味的菜拼命往嘴里送，嘴里还不停地念叨：“好吃！真好吃！”
宁师妹站在一旁，小脸早已红得像煮熟的虾子。
在岳不群回来之前，她可是偷偷尝过自己手艺的……桌上那几乎未动的饭菜就是明证！
看着师兄为了哄她开心，如此“英勇”地吞咽着那些难以下咽的食物，她心里又是甜蜜又是心疼，更多的却是难为情。
她默默转身，倒了杯清水，轻轻放在岳不群手边最容易拿到的地方。
宁师父看着女婿这副“甘之如饴”的模样，又瞥了一眼女儿通红的脸颊，终究没说什么。
他拿起筷子，也夹了些尚能入口的菜，就着半生的米饭，勉强将就了一顿。
饭毕，他放下碗筷，随口问了一句，打破了这带着几分尴尬又几分温馨的气氛：“不群啊，今日怎么回来得这般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