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别山深处。层峦叠嶂,林木幽深,暂时隔绝了外界的喊杀与烽烟。
李自成率领着从湖北九宫山方向艰难突围出来的残部,终于在这片相对闭塞的山地获得了片刻喘息之机。
曾经席卷天下的百万大军,如今只剩下不足三万疲惫之师,衣甲残破,士气低落。辎重尽失,粮草告罄,伤员哀嚎之声不绝于耳。
大顺皇帝李自成,这位曾经令大明王朝轰然倒塌的“闯王”,此刻坐在一块冰冷的山石上,望着篝火旁憔悴的将士,眉宇间是化不开的凝重与疲惫。
北京败得太快,败得太惨。山海关的溃败像一场噩梦,而随后山西、河南等地降将的反戈一击,更是雪上加霜,彻底断送了他撤回陕西重整旗鼓的希望。
被迫折向南方,又遭遇左良玉这头盘踞武昌的拦路虎,若非清军主力被吴三桂“借”去追击他,吸引了左良玉的部分注意力,他能否突出重围进入这大别山,都未可知。
现在的闯王一脸苦笑,十年前,他被孙传庭击败,也是率着一千多人逃进了山中。
历史好像有轮回,他又回到了
山中。
“陛下,有密使求见!自称来自山东沧州,奉刘体纯将军之命!”
亲卫统领高一功快步走来,压低声音禀报,手中捧着一个密封的竹筒。
“刘体纯?”李自成浑浊疲惫的眼睛猛地一凝,闪过一丝复杂的光芒。
北京城下,正是刘体纯率部死守三日,为他赢得了宝贵的撤离时间。
这份情,他记得。但刘体纯随后并未随他南下,而是带着大批船队和精锐东走山东,自立门户,打出“山东镇守使”的旗号……
这其中的意味,李自成岂能不知?
“带上来!”李自成沉声道。
一名风尘仆仆、精悍干练的汉子被带到李自成面前,恭敬地行礼,奉上竹筒道:“卑职奉刘镇守使之命,面呈陛下!”
李自成接过竹筒,验过火漆封口,取出里面一卷薄薄的帛书。借着跳动的篝火光,他展开细读。刘体纯的字迹沉稳有力,内容却如同投入他心中的一块重石。
刘体纯信中直言不讳地分析了当前危局。
清虏势大,吴三桂甘为爪牙,洪承畴招抚毒计瓦解人心。大顺主力溃散,中原沦陷大半,南方诸镇拥兵自重,首鼠两端。
陛下孤军深入湖广,前有左军虎视,后有清吴联军追剿,处境凶险。
为此,刘体纯建议: “陕西乃陛下龙兴之地,根基犹在。
关中沃野千里,山河险固。陛下当趁清虏主力尚在河南、湖北,左良玉亦被牵制之际,迅速挥师西进,夺回西安。
依托潼关、秦岭天险,休养生息,重整旗鼓。此为上策!”
“左良玉号称拥兵八十万,虽不实,但不可小视。其人跋扈难制,然与清虏、吴逆亦有仇隙。
陛下可遣使密会,陈说利害。清虏乃天下公敌,若坐视陛下被灭,左部必成清虏下一个目标。
与其两败俱伤,不如暂时搁置前嫌,共举抗虏大旗。
唇亡齿寒,左良玉非愚钝之人,当知此理。”
“臣在山东,已立稳脚跟,控扼运河,誓死抗虏。
若陛下西进关中,臣愿以粮秣、军械相助,互为犄角!若事有不谐,陛下亦可东来山东,臣当扫榻以待!
臣体纯顿首,遥祝陛下龙体安康,早定大计!”
李自成看完,将帛书递给身边的牛金星和顾君恩,沉默良久。
篝火映照着他棱角分明的脸庞,阴影在他深邃的眼窝中跳动。
牛金星迅速看完,眼中精光一闪说道:“陛下!刘体纯如今自称‘镇守使’,已非我大顺之臣。他盘踞山东,坐看我等浴血,如今送来这封信,是真心献策,还是……想把我军引向关中,替他分担清虏压力,好让他安心经营山东?”
他对刘体纯没有一点好感,说出话来味道就不对。
顾君恩却捻着胡须,眉头紧锁说:“西取关中,确有其理。然……贺珍已据关中要隘,我军新败,士气不振,粮草匮乏,长途奔袭,强攻坚城,胜算几何?至于联左抗清……”
他摇了摇头,又说道:”“左良玉此人,反复无常,刚愎自用,视我等如寇仇。与其联合,不啻与虎谋皮!他岂会信我等?我等又岂能信他?恐怕使者未至武昌,人头已悬于辕门!况宗敏、献策皆殁于山海关,军中宿将凋零,此时与左贼媾和,恐寒了将士之心!”
帐中幸存的将领如刘芳亮、郝摇旗、田见秀、李过、张鼐等人也议论纷纷:
刘芳亮沉声道:“陛下,关中咱们熟!打回去,收拾贺珍那帮叛徒,重整旗鼓!总比在这湖广被左贼和鞑子夹着打强!末将愿为先锋!”
田见秀有点担忧:“关中几经战乱,还能剩下多少粮食?咱们这几万人马,回去吃什么?刘体纯说支援,隔着清虏和叛军,怎么送过来?空口白话罢了!”
“陛下!体纯那小子我信得过,就按他说的办!”郝摇旗瞪圆双眼说道。
“嗯!我也相信体纯兄弟,他不会害咱们!”李过也开口了。
牛金星脸上闪过几丝不悦。
帐内争论不休。李自成的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膝盖,内心也在激烈地权衡。
失去刘宗敏这柄最锋利的刀和宋献策这位最睿智的军师,让他决策时倍感艰难。
西进关中,诱惑巨大。那里是他的根,是他的“家”。若能回去,人心或有可恃。但正如顾君恩所言,路途艰险,叛军据险,自己兵力疲敝,胜算难料。一旦失败,就是万劫不复。
联合左良玉,听起来像是唯一能解眼前危局的办法,但风险极高。
左良玉的傲慢和多疑是出了名的,双方的血仇更是难以化解。成功的可能性微乎其微,更大的可能是自取其辱,甚至引来左良玉的主动攻击。
顾君恩提到的“寒将士之心”,更是触及了他的痛点。
对于刘体纯的建议,他承认刘体纯的分析是清醒的,建议也有可行之处。但刘体纯的独立,以及信中隐隐透出的“平起平坐”甚至“可收容”的意味,让李自成这位曾经的“皇帝”心中难免有些不舒服,像一根剌一样扎得他心里隐隐作痛。
刘体纯许诺的支援,在当前的混乱局面下,更像是画饼。
“唇亡齿寒……”李自成低声重复着刘体纯信中的这个词。
是啊,清虏才是真正的灭顶之灾。个人的恩怨、帝王的尊严,在亡国灭种的威胁面前,是否真的那么重要?但刘宗敏的血仇,宋献策的遗恨,又岂能轻易放下?
他抬起头,目光扫过争论的将领和谋士,最终停留在跳跃的篝火上,仿佛要看穿那火焰背后的迷雾。
牛金星看着他,顾君恩忧心忡忡,刘芳亮等将领则充满战意。
他是李自成,是闯王,多少次陷入绝境,又多少次挺了这来。
“传令!”
李自成的声音带着一种决断后的疲惫,却又异常清晰,压下了所有的争论:
“命刘芳亮为前锋,张鼎为副先锋,收集粮草,探明西进道路,整备精锐人马一万。三日后,拔营西向,目标——潼关!”
他选择了西进关中!
这是他内心深处最渴望的回归,也是目前形势下,看似最有可能获得喘息和发展空间的战略方向。
至于联合左良玉……他暂时搁置了。那风险太大,他不敢赌,也不愿向那个曾经的手下败将低头求援,更不愿寒了将士们为刘宗敏、宋献策复仇的心。
刘体纯的“唇亡齿寒”之论,他只认同一半——清虏是公敌没错,但要他与左良玉联合,他过不了心里那道坎。
“至于刘体纯……”
李自成顿了顿,对送信的密使说道:“回去告诉你家将军,他的信,朕收到了。西进关中,朕意已决。他的心意……朕记下了。山东……好自为之!若朕在关中站稳脚跟,自当与他东西呼应,共击国贼!”
他没有提支援之事,也没有应承“东来山东”的后路。
这既是对刘体纯自立门户的一种含蓄回应,也保留了自己作为帝王的尊严和最后的倔强,更带着一丝对未能并肩作战的复杂情绪。
密使恭敬领命退下。李自成望着西方黑沉沉的群山,那里是潼关的方向,也是他渺茫却必须抓住的希望所在。商洛山的夜风带着寒意,吹动着残破的“闯”字大旗。
前路荆棘密布,他李自成不会回头,他心中升起一团火,让他充满了激情。
“闯字旗不会倒下!定会重新席卷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