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山南峰,落雁极顶。天风猎猎,吹得人衣袂狂舞,脚下云海奔涌,气象万千。
然而,在这绝险之处,却飘荡着一股与周遭肃杀景致格格不入的奇异香气——油脂焦酥,混合着某种难以言喻的蛋白质鲜香,还隐隐有一丝药材的辛辣。
洪七公蹲在避风处,面前一个小石灶,火舌舔着一口黝黑油锅,几条肥硕金黄、炸得外酥里嫩的蜈蚣正在油中翻滚,发出“滋滋”的诱人声响。他全神贯注,时而调整火候,时而用树枝翻动,嘴里哼着不成调的小曲,一副心满意足、乐在其中的模样。这“油炸蜈蚣”是他的独门绝技,非极险之地、极寒之时的百足毒虫不能得其妙味。
正当他夹起一条炸得恰到好处的蜈蚣,吹着气,准备送入嘴中大快朵颐之时,身后却传来一声温和的轻笑:
“四十年不见,你这贪嘴的毛病,非但没改,倒是愈发精进了。”
这声音并不响亮,却清晰地穿透风声,落入洪七公耳中。语气平淡,却带着一种仿佛来自岁月深处的熟悉感。
洪七公浑身猛地一僵,手中的蜈蚣差点掉进油锅。他霍然转身,动作快得带起一阵风。
只见不远处的云霭之中,不知何时,已悄然立着两人。一人青衫磊落,身形挺拔,面容俊朗,眼神温润深邃,仿佛蕴藏着星河流转,正是四十年前那位如神人天降、授他绝艺的周前辈!而他身旁那位紫衣女子,容颜绝丽,气质温婉,周身似乎萦绕着淡淡的生机灵韵,不是当年那位慈悲如仙子的紫儿姐姐又是谁?
四十年岁月沧桑,洪七公自己已从瘦弱乞丐变成了威震天下的丐帮帮主,脸上多了风霜,鬓角添了华发。可眼前这两人,竟与四十年前那个破败村庄初遇时,毫无二致!时光仿佛在他们身上凝固了,未曾留下丝毫痕迹。
巨大的震惊、难以置信的狂喜、以及深植于心底的敬畏与孺慕之情瞬间涌上心头。洪七公这位名动江湖、嬉笑怒骂的绝顶人物,此刻竟像是变回了当年那个一无所有、懵懂莽撞的小乞丐。
他手中的树枝“啪嗒”一声掉落在地,膝盖一软,竟是不由自主地“噗通”一声跪倒在冰冷的山石上,声音因激动而带着明显的颤抖:
“周……周前辈!紫儿姐姐!真……真的是你们?!我不是在做梦吧?想不到……想不到洪七有生之年,竟还能再见到二位仙颜!”
他说话竟有些语无伦次,眼眶微微发红,哪还有半分北丐的豪迈不羁,全然是一副小儿女骤然见到久别亲长的激动情态。
周易微微一笑,袖袍轻拂,一股柔和却无法抗拒的力量便将洪七公托起:“起来吧。如今你已是丐帮之主,名震天下的‘北丐’,不必行此大礼。”
紫儿也上前一步,眼中带着温和的笑意,仔细打量了他一下,柔声道:“快起来,小七子。一别四十年,你……壮实了许多,也成就了一番大事业,真好。”她语气中满是欣慰,如同姐姐看到弟弟成才。
洪七公被无形气劲托起,仍觉如在梦中。他慌忙用袖子擦了擦手,又赶紧指着他那简易的“厨房”,脸上竟露出几分窘迫和热情:“周前辈,紫儿姐姐,你们快请坐,快请坐!这华山之巅没什么好招待的,正好,我这……我这刚炸好的蜈蚣,乃是天下绝无仅有的美味!您二位尝尝,一定要尝尝!”
他手忙脚乱地找出两根相对干净光滑的树枝,小心翼翼地将炸得最金黄酥脆的两条蜈蚣串好,毕恭毕敬地递给周易和紫儿,眼神热切得像是个急于献宝的孩子。
周易含笑接过,打量了一下这奇特的食物,竟真的低头尝了一口,点头赞道:“外酥内嫩,火候精准,以剧毒之物化为人间美味,确有巧思。”
紫儿也浅浅尝了一口,微微惊讶:“竟毫无腥气,反而鲜香满口,小七你好本事。”
得到两人的认可,洪七公顿时眉开眼笑,比自己吃了还开心。他搓着手,站在一旁,看着两人食用,仿佛又回到了四十年前被赐予那几个粗面馍馍的时刻。
激动的心情稍稍平复,洪七公的神色渐渐变得郑重起来。他后退一步,再次对着周易深深一揖,声音沉凝了许多:
“周前辈,紫儿姐姐,洪七……洪七这些年,无时无刻不敢忘记前辈当年的再造之恩,更不敢忘记您转述的乔师遗愿!”
他挺起胸膛,眼神变得锐利而坦荡:“晚辈执掌丐帮以来,始终谨记前辈教诲,‘武功是手段,非是目的’,‘莫忘初心’。带领丐帮弟子行侠仗义,抗金御侮,锄强扶弱,虽不敢说事事完美,但绝不敢仗势欺人,辱没了丐帮‘忠义’之名,更未敢辜负乔师与前辈的期望!”
说到此处,他脸上闪过一丝惭色,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那缺了一根手指的左手:“只是……只是晚辈这贪吃的毛病实在误事!有一次因贪图美味,险些误了一件关乎许多兄弟性命的大事……虽然后来弥补了,但心中愧疚难当。为了长个记性,晚辈便……便自己剁了这根手指!”
他说得轻描淡写,但断指之痛,岂是儿戏?这其中包含了多少自责与决绝。
旋即,他又抬起头,眼神重新变得明亮,带着几分如孩童向父母炫耀成绩般的期待:“不过自那以后,晚辈就再也没因口腹之欲耽误过正事!如今这丐帮,虽不敢说比乔师在位时强盛,但也算得上江湖上一股正道力量,没给您和乔师丢脸!”
他看着周易,仿佛在等待着他的评语。这位天下闻名的洪帮主,此刻在周易面前,毫无保留地展现着他的赤诚、他的成就、他的过错以及他的改正,就像一个渴望得到认可的孩子。
山风依旧呼啸,油锅里的余温尚存,蜈蚣的异香还未散尽。在这华山绝顶,时隔四十年的师徒重逢,没有生疏,没有隔阂,只有历经岁月沉淀后,愈发醇厚的温情与不变的初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