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六十二章
2005年的温州，八月的热浪裹挟着海风的咸湿，程家大宅里的气氛却比天气更加灼热。程宏开握着中国人民大学录取通知书的手指微微发汗，纸页上“财政金融学院”几个字在阳光下闪着光。
可他笑不出来。
外公胡子荣躺在床上，干瘦的手紧紧攥着外孙的手腕，仿佛一松开就会沉入无尽的深渊。“宏开，你真争气！”老人的声音像是从裂缝中挤出来，“要是你妈妈还在世，她该有多高兴啊...我好想你妈妈啊...”
程宏开喉咙发紧，俯身贴近外公耳畔：“外公，您好好养病，我放寒假就回来看您。”
程大水站在门口，没有进去。这一个月，他一有空就来陪岳父——也是带他出师的师傅。两个男人回忆最多的，还是玉溪煤矿井下的岁月。黑暗中只有头顶的矿灯划破煤尘，师傅手把手教他辨认矿脉，那些日子粗糙、危险，却简单明了。
一个月后，胡子荣没能等到外孙的寒假。程大水在电话里对儿子说：“别回来了，你在北京好好军训。这是你外公的意思。”
葬礼很简单。按照胡子荣遗愿——要陪着女儿胡小娟，不让她一个人在那片小树林太孤单——骨灰被安葬在玉溪煤矿附近的小树林里，紧挨着他早逝的女儿。
程家大宅突然空了一块。
......
十一月，北京已经染上初冬的寒意。阿美裹紧风衣，走出总裁班的教室。她刚刚结束关于创业板上市条件的课程，头脑还在嗡嗡作响。
这些天学到的知识在她脑中掀起风暴。十年前她开始琢磨宏海集团架构时，上市还只是个遥远的梦。如今条条框框变得清晰——核心专利、技术迭代、替代进口、研发投入...她惊愕地发现，自己这些年埋头产品研发的无心之举，竟然精准地契合了上市要求。
课后，她去了中国人民大学。
程宏开带着阿美妈妈在校园里走，银杏叶铺满小径。“妈，您看起来不一样了，”儿子打量着妈妈，“眼神里有光。”
阿美笑了，将课堂所学和自己的发现一股脑倒给儿子。她越说越兴奋，手势越来越多，仿佛已经看到宏海集团在深交所敲钟的场景。
程宏开认真听着，不时点头，却在妈妈最兴奋时泼了冷水：“财务合规呢？这是很多民营企业的死穴。”
这句话像一根针，轻轻刺破了阿美兴奋的气球。
回到温州后，阿美一头扎进财务和税法书籍中。她报了两个线上课程，每晚学习到深夜。知识的大门一扇扇打开，她却看到了令人不安的景象——
宏海集团与子公司之间的关联交易错综复杂，税务处理方式在专业眼光审视下愈发显得可疑。一个月前让她自豪的帝国，突然显出了裂痕。
“大水，我们必须谈谈。”一晚，她在书房摊开账本和笔记。
程大水从集团报表中抬起头，眉间已有倦意：“又有什么新发现啊，我的海归夫人？”
阿美忽略了他的调侃，直接指出三家子公司之间循环交易虚增营收的问题，以及关联方资金往来未按规定计提利息涉及的税务风险。
“我问过财务部了，这都是合理避税。”程大水不以为然地摆手，“大家不都这么做吗？”
“合理避税和违法偷税只有一线之隔，大水。如果以后要上市，这些就是硬伤，是原罪！”阿美声音提高了些。
“原罪？”程大水突然笑了，带着几分讥诮，“没有这些‘原罪’，能有今天的宏海集团？能供三千人吃饭和你儿子研究上市？”
谈话不欢而散。
......
寒假，程宏开独自回了江南省向阳县玉溪乡。他没有告诉父亲。
玉溪煤矿边的小树林比记忆中更加萧瑟。母亲的墓碑旁添了新坟，墓碑上外公的照片已经有些褪色。程宏开清理了周围的杂草，摆上鲜花和贡品。他在坟前静静站了很久，直到暮色四合。
第二天，他去李塘村看了奶奶。老人见到孙子，浑浊的眼睛顿时亮了，拉着他的手不肯放。“大学生回来了！”她逢人便说，骄傲溢于言表。
奶奶坚持要带孙子去爷爷程德才的坟前，让爷爷知道这么有出息的孙子。面对这个在煤矿事故中早逝的祖父，程宏开感到的只有陌生。照片上的人永远定格在四十岁，对程宏开而言，只是一个模糊的家族传说。
回到温州的家，餐桌上第一次聚集了一家人。阿美做了程宏开最爱吃的红烧黄鱼，八岁的程晓航叽叽喳喳说着学校的趣事。
直到阿美再次提起集团财务问题。
“大水，我重新整理了最近三年的往来账，其中至少有四笔交易存在明显的税务风险，金额加起来超过——”
“有完没完？”程大水摔下筷子，“天天就是风险风险，我的钱不是天上掉下来的！这也不行那也不行，企业还赚不赚钱了？”
餐桌上瞬间安静下来。
程宏开放下碗筷，声音平静却清晰：“爸，阿美妈妈说得对。根据最新税法解释公告，关联交易如果没有合理商业目的而以减少税收为主要目标，一旦被稽查，不仅要补缴税款，还会处以零点五到五倍的罚款。宏海的情况，如果被认定刻意偷税，甚至可能负刑事责任。”
他引用了具体法条和案例，流畅得像是背诵课文。
阿美给宏开投来赞许的眼光。
程大水的脸由红转青，最后变得铁青。“你长翅膀了？乳臭未干，倒教起你老子来了？”他的声音压抑着怒火。
“爸爸，您应该向阿美妈妈学习！与时俱进，您懂吗？您该换换脑子加强学习了！”程宏开毫不退让，年轻人的锐利直刺父亲最后的防线。
程大水猛地站起，手掌扬到空中——却被阿美及时拉住。
“宏开讲得有道理，大水，你是应该学习了！”阿美的声音罕见地尖锐。
就在这时，七岁的程晓航小声插话，像是课堂纠正老师错误般天真：“爸爸，你是要学习文化。昨天你还把‘一丝不苟’念成‘一丝不句’呢！”
扬起的手掌缓缓落下。程大水环视餐桌——妻子阿美、引以为傲的儿子、年幼的女儿，所有人的目光都带着不同意味的指责。他突然感觉自己在这个精心建造的家里，成了最孤独的人。
他什么也没说，转身离开餐桌，脚步声在偌大的房子里显得格外沉重。
程宏开看着父亲微驼的背影，第一次注意到，那个曾经能扛起一根钢管行走如飞的男人，已经开始显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