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九章
妻子还在做月子,必须让妻子好好休养几个月!
大水不忍心公司里的事再让妻子操心,努力强撑着局面临近1999年的寒冬,似乎比往年更加刺骨凛冽。宏海集团的厂区,笼罩在一片死寂的沉重之中,连往年此时机器轰鸣带来的微弱暖意也消失殆尽。空气中弥漫着铁锈、灰尘和一种近乎绝望的气息。
最大的耻辱和打击,莫过于江苏矿务局那个曾让大水孤注一掷的“大单”。产品早已发完数月,承诺的巨额回款却如同石沉大海。大水亲自跑了几趟江苏,从最初的信心满满到焦灼不安,再到最后的灰头土脸、无功而返。对方厂区一片萧条,负责人避而不见,办公室人去楼空,只留下一个冰冷的“经营困难,债务重组”的牌子。一分钱,哪怕一分钱,都没能收回来。这不仅是资金的巨大窟窿,更是对大水的判断力、威望和最后一丝侥幸心理的致命一击。
国内其他客户的清收,效果微乎其微。大水带着销售部几乎跑断了腿,磨破了嘴皮,换回来的,是财务室旁空地上堆积如山的“抵债资产”——几台油漆斑驳、型号老旧的挖掘机,一批不知猴年马月才能卖出去的矿用配件,甚至还有一批滞销的劳保用品。这些冰冷的钢铁和积压的货物,像一座座讽刺的墓碑,无声地嘲笑着大水曾经的“土办法”和“人情债”。它们占用着宝贵的厂区空间,却换不来一分钱的活水。
真正的危机在人心。工人工资已经拖欠了整整三个月。车间里空荡荡的,仅剩的几个骨干工人也无心干活,三三两两地聚在背风的角落,眉头紧锁地抽着劣质烟。偶尔有胆子大的老工人,会期期艾艾地走到厂长办公室门口,张望一下,又叹着气离开。财务室的门槛几乎被催款的供应商踏破。电话铃声此起彼伏,尖锐刺耳,每一个都像是催命符——材料供应商的、能源公司的、物流的……言辞从客气的询问到严厉的通牒,最后变成了冰冷的律师函。甚至有几家已经正式提起了诉讼,法院的传票就压在大水那张宽大却凌乱的红木办公桌上,像几块烧红的烙铁。
最让大水心如刀绞的是中东那来之不易的订单。阿美挺着大肚子、顶着烈日、冒着风险开拓来的生命线,如今也濒临断线。生产线上,为中东客户定制的精密液压管件半成品静静地躺在那里,等待着最后一道工序。然而,用于采购最后一批关键密封材料的钱,却怎么也挤不出来了。供应商明确表示:“宏海,现款现货,概不赊欠。”看着那些凝聚着阿美心血和公司最后希望的半成品,大水只觉得一股腥甜涌上喉咙。
唯一还在微弱运转的“心脏”,是研发部那个小小的角落。工程师小周带着仅剩的两个助手,还在灯光下调试着那台被视为未来希望的液压泵原型机。维持这点星火的,不是宏海账上早已枯竭的资金,而是阿美。她默默地拿出了自己所有的积蓄,甚至变卖了一些从国外带回来的首饰,一笔一笔地支撑着研发部最低限度的运转费用,勉强支付着ISo9001认证顾问那点象征性的服务费,确保流程文件的整理没有彻底中断。这笔钱,杯水车薪,却是一个母亲、一个妻子、一个“海归”管理者在绝望中守护的最后火种。大水知道这事,羞愧得不敢看阿美的眼睛。
巨大的压力像无形的磨盘,一点点碾碎了大水身上那股草莽英雄的硬气。他把自己关在办公室里,窗帘拉得严严实实。烟灰缸里塞满了扭曲的烟蒂,浓重的烟雾几乎化不开。曾经挺直的脊梁佝偻着,布满血丝的眼睛深陷在眼窝里,空洞地望着天花板,或者桌上那张女儿满月的照片——照片里粉嫩的小生命笑得无忧无虑,更反衬出他此刻的无能与颓唐。胡子拉碴,头发油腻地贴在额角,西装皱巴巴地搭在椅背上。他像一头被困在陷阱里、筋疲力尽的雄狮,失去了所有咆哮的力气,只剩下沉重的喘息和无边的迷茫。束手无策,真正的束手无策。他感觉宏海这艘他亲手打造的船,正在他眼前无可挽回地沉没,而他这个船长,却连一块像样的木板都抛不出来。
绝望滋生疯狂的念头。在一个被催债电话逼得几乎崩溃的深夜,一个以前混迹江湖时认识的“朋友”给他指了条“明路”——地下钱庄,高利贷。对方拍着胸脯保证能弄到“救急钱”,利息“好商量”。走投无路的大水,看着窗外沉沉的夜色,看着桌上冰冷的法院传票,看着女儿天真无邪的照片,一股邪火夹杂着破罐破摔的念头涌了上来。他颤抖着手,抓起电话,拨通了那个号码……
“你疯了!大水!”办公室的门被猛地推开,阿美挺着尚未完全恢复的身形,脸色煞白地冲了进来。她一把夺过大水手中的话筒,狠狠地砸在话机上。她的胸膛剧烈起伏,眼中是愤怒,是失望,更是深不见底的恐惧。“那是饮鸩止渴!是万丈深渊!借了那种钱,宏海就真的一点骨头渣都剩不下了!你想让女儿以后替你还一辈子阎王债吗?!”
大水像被抽掉了骨头,颓然瘫坐在椅子上,双手捂住了脸,指缝间溢出压抑的呜咽。“那你说怎么办?……怎么办?!工人要吃饭!债主堵着门!材料买不起!厂子……厂子就要完了!是我没用!是我……”
就在这时,办公室的门被轻轻敲响。阿美的父亲李建设,还有一位让大水意想不到的人——他的前岳父,小娟的父亲胡子荣,以及宏海最早的创业元老,头发花白的老张师傅,一起走了进来。他们的脸上没有责备,只有沉重的忧虑和一种豁出去的决绝。
李建设将一个厚厚的牛皮纸袋放在大水的桌上,声音沉稳却带着不容拒绝的力量:“大水,阿美,这是我和你妈攒了一辈子的棺材本,一百万。不多,先救急。”
胡子荣,这位自小娟离世后一直与大水很少走动、甚至有些隔阂的前岳父加师傅,也掏出一个布包,里面是整整齐齐的十沓百元钞,他声音有些沙哑:“大水,这十万,是我和老伴养老的钱。宏海…不能倒。看在宏开的份上。”
老张师傅粗糙的大手,颤巍巍地递过来一个存折,上面是五万块。“厂长…大水,”他叫着大水创业时的称呼,声音哽咽,“我老张没啥本事,就这点退休金攒的。厂子就是咱家,咱不能看着家就这么散了啊!当年咱在棚子里敲敲打打的日子都过来了,这回…这回也一定能挺过去!”
看着桌上那三份沉甸甸、凝聚着老人毕生积蓄甚至养老钱的“援助”,看着岳父李建设眼中的信任,看着前岳父胡子荣那超越隔阂的援手,看着老张师傅布满皱纹脸上滚落的浑浊泪水,听着那句“厂子就是咱家”……大水再也忍不住,泪水汹涌而出,这个曾经在商场上叱咤风云、在工人面前说一不二的汉子,此刻像个孩子一样,趴在桌上失声痛哭。
他颤抖着手,接过了那些钱,也接过了那份沉甸甸的信任和责任。收下后,大水想也没想,给周秋明的母亲汇去了一万元。
钱,暂时可以缓中东产品买密封材料之急切。依然远远不够填补宏海巨大的亏空。工人的工资窟窿、供应商的欠款、即将到期的银行贷款利息……依旧是压在头顶的几座大山。但这份在绝境中伸出、带着体温和血汗的援助,像黑暗中透进的一丝微光,烫醒了大水几近麻木的心。
巨大的迷茫并未消散:这点钱,杯水车薪,宏海该往何处去?是壮士断腕,还是苟延残喘?他望向窗外阴沉的天空,又望向身边憔悴却眼神坚定的阿美,再低头看看桌上女儿的照片,心中翻江倒海,前路,依旧一片混沌。这艘千疮百孔的船,到底还能不能驶出这片惊涛骇浪?他不知道。但他知道,他再也不能倒下,再也不能走那条毁灭的捷径了。剩下的路,再难,也得咬着牙,摸索着走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