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之期,如白驹过隙,转瞬即逝。
这一日,中土神都,这座承载了无数王朝兴衰、见证过万千文明璀璨的千年古城,迎来了前所未有的盛况。
宽阔足以容纳十六驾马车并行的朱雀大街被打扫得一尘不染,两旁商铺楼阁张灯结彩,旌旗飘扬,试图以最繁华的姿态迎接八方来客。
然而,在这份刻意营造的热闹之下,一股无形却沉重的紧张氛围,如同暗流般在空气中弥漫、涌动,压迫着每一个人的心神。
连那高悬于天的烈日,似乎都因这份凝重而收敛了几分炽热。
作为此次盛事的东道主,传承悠久的稷下学宫更是被装饰得焕然一新,朱漆宫门前所未有地完全洞开,象征着有教无类、广纳贤言。
身着统一儒衫的学宫弟子们肃立两侧,神情庄重,迎接着来自天下九州、三山五岳的修士、饱学鸿儒、世家权贵以及诸子百家的代表人物。
论道台设于学宫最核心、也是最具象征意义的“明伦广场”中央,台高九丈,取“九”之极数,以示对天地至理、大道根本的无限尊崇。台基由厚重的青金石垒砌,其上铭刻着古老的礼法符文,在阳光下流淌着淡淡的浩然之气,显得肃穆而威严。
秦婉儿一行并未大张旗鼓,她只带了沉稳干练的师兄张牧之、以及由吴青松远程操控的一具精妙化身,外加数名精心挑选的核心弟子,轻车简从,悄然抵达了这座汇聚天下风云的雄城。
秦婉儿依旧身着一袭素雅洁净的青裙,面上覆盖着一层薄如蝉翼的轻纱,虽遮掩了那足以倾世的容颜,却掩不住那份源自混沌本源、超越凡俗的宁静与深邃气质,行走间自有一股难以言喻的道韵流转,引得路人纷纷侧目,却又不敢直视。
踏入神都城门,扑面而来的极致繁华与青州之地的简朴、甚至带着几分灾后重建的坚韧气息,形成了极其鲜明的对比。
街道两旁酒楼茶馆林立,人声鼎沸,高谈阔论之声不绝于耳。而所有争论的焦点,毫无意外地都集中在那即将拉开帷幕的论道大会上。
支持稷下学宫、坚守传统道统者,与仰慕青州圣院、信奉董砚之学乃至崇拜秦婉儿力量者,各执一词,引经据典,争论得面红耳赤,甚至不时爆发出激烈的口角冲突,若非城防军士频繁巡逻弹压,几乎要演变成全武行。
此情此景,足见此次大会影响之深远,已牵动了天下每一个角落的人心。
圣院一行人被学宫执事恭敬地引至靠近学宫的一处雅致驿馆安置。
此处环境清幽,显然是用来接待重要宾客的所在。然而,众人刚落脚,尚未拂去旅途风尘,便有故人不期而至。
来人,竟是多年未曾相见的大周女帝——姬明月!
她今日未着那象征九五至尊的繁复龙袍,仅穿着一身料子普通、剪裁合体的月白色便装,脸上略施薄粉,试图掩盖那份因国事操劳而刻入眉宇间的深深疲惫,然而那份久居上位、执掌乾坤所养成的威严气度,却是无论如何也难以完全掩饰的。
姬明月见到秦婉儿的瞬间,她眼中先是闪过一抹极快的、难以言喻的复杂光芒,随即屏退了左右随从,偌大的客厅内仅仅只剩下她们二人。
“婉儿妹妹…许久不见,如今,朕…不,我该称你一声婉仙子了。”姬明月的声音响起,带着几分物是人非的感慨,以及一丝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因身份地位与力量变迁而产生的微妙疏离感。
秦婉儿心中无声地轻叹,亲自提起桌上温着的紫砂壶,为姬明月斟了一杯清香四溢的灵茶,语气温和而真诚:
“明月姐姐,你我之间,何须如此客套生分。当年青州初立,内忧外患,若非姐姐倾力相助,顶住朝中巨大压力,青州绝难有今日之局面。此情此景,婉儿始终铭记于心。”
这一声久违的“姐姐”,仿佛瞬间击穿了姬明月刻意维持的帝王心防,她紧绷的神色不由自主地缓和了几分,伸手接过那杯温热的茶,指尖却微微有些发凉,苦笑道:
“时过境迁,物是人非。此言当真不虚。如今,你是万众瞩目、力挽狂澜的混沌之子,是青州圣院实际上的擎天玉柱;
而我…看似君临天下,富有四海,实则处处受制于人,朝堂之上波谲云诡,各方势力盘根错节,连眼前这场关乎道统正名的论道大会,朕…我也需小心翼翼,权衡利弊,竟难以明确表态支持于你…实在是…”
秦婉儿完全理解姬明月身为一国之君的难处。大周朝廷需要稳定,需要平衡各方势力,尤其是在这天道崩坏、灾劫连连的多事之秋,姬明月的每一个决策都牵一发而动全身。
“姐姐能在此刻亲自前来,这份心意,婉儿已深感欣慰。论道之争,根本在于道理本身能否服众,在于其是否利于天下苍生,而非取决于权势的高低或人数的多寡。姐姐身系社稷重任,不必因婉儿之事而感到为难。”
姬明月凝视着秦婉儿那双平静如古井深潭、却又仿佛蕴藏着星辰生灭的眸子,恍惚间,仿佛又看到了多年前那个在青州残破城头上,面对万千魔物依旧眼神坚定、毫不退缩的倔强少女。
姬明月心中一时百感交集,酸甜苦辣齐齐涌上心头。她下意识地压低了声音,语气变得凝重:
“婉儿,此次大会,绝非寻常的学术争鸣,背后牵扯极深。学宫为此筹备良久,网罗了各方名宿,更重要的是…我通过特殊渠道收到密报,似乎有来自域外的神秘势力,在近期暗中与学宫内部的某些高层人物有所接触,其意图不明,但绝非善意。
此外,那位太清宫的玄玑真人,态度始终暧昧不明,令人难以揣测。你明日登台,千万要小心应对,切莫中了他人算计。”
域外势力?秦婉儿心中猛地一凛,脑海中瞬间浮现出“归墟”那冰冷死寂的阴影。
难道归墟的触角,已经无声无息地渗透到了稷下学宫内部?它们想借此论道大会达到什么目的?
“多谢姐姐及时提醒,此事关乎重大,我会加倍留意。”秦婉儿郑重回应。
姬明月微微颔首,像是稍稍放下了心。她又从宽大的袖袍之中,取出一枚触手温润、光泽内敛、雕刻着玄奥云纹的白色玉佩,递到秦婉儿面前。
“这是皇室秘库中珍藏的‘凝神佩’,乃是以万年温玉之心辅以特殊法门炼制而成,有静心凝神、稳固识海、抵御外邪侵袭之奇效。
论道台上,口舌之争或许只是表象,恐有心术不正之辈,暗中施展精神秘法进行干扰。你将它戴在身上,关键时刻或可护你心神不失,如此…我也能稍微放心一些。”
这份超越政治立场、源自旧日情谊的关怀,让秦婉儿心中涌起一股暖流。她没有推辞,双手接过那枚蕴含着柔和灵力的玉佩,感受到其上传递来的安宁之意,诚挚道谢:“姐姐厚赠,婉儿感激不尽。”
送走心事重重的姬明月后不久,驿馆外再次传来通报声。令秦婉儿等人感到意外的是,下一位来访的客人,竟然是那位地位超然、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太清宫掌教——玄玑真人!
玄玑真人须发皆白,面容却如婴儿般红润细腻,真正是鹤发童颜。他身着最为朴素的灰色道袍,浑身上下不见丝毫奢华饰物,唯有那双清澈深邃的眼眸,仿佛蕴藏着宇宙星河的生灭轮回,能一眼洞穿人心虚妄。
玄玑真人气息完全内敛,站在那里,便如同与周围环境融为一体,给人一种渊渟岳峙、深不可测之感。
秦婉儿敏锐地察觉到,这位老道带给她的无形压力,竟丝毫不亚于当日在镇魔城外,面对那只来自虚空的古老噬界兽幼体!
“无量天尊。贫道玄玑,冒昧来访,见过婉仙子。”老道手持拂尘,神色平和地打了个稽首,动作自然流畅,仿佛暗合某种道韵。
秦婉儿不敢有丝毫怠慢,连忙敛衽还礼,姿态恭敬:“真人前辈乃世外高人,今日竟屈尊驾临晚辈暂居之所,实令蓬荜生辉,晚辈有失远迎,还望真人恕罪。”
玄玑真人微微一笑,目光看似随意地扫过秦婉儿周身,那目光仿佛能穿透皮相,直窥本源。
只见他抚须赞道:“混沌归一,万法融通,道法自然,不着痕迹。仙子际遇之奇,已然踏上前人未曾涉足之无上道途,未来成就不可限量,实乃可喜可贺之事。”
秦婉儿心中微惊,这老道的眼光果然毒辣至极,似乎已然看出了她力量核心——混沌之心的些许根脚与不凡。
秦婉儿她面上依旧保持着谦逊:“真人前辈过誉了。晚辈不过是机缘巧合之下,侥幸窥得大道门径之一斑,前路漫漫,幽深难测,尚需如履薄冰,慢慢摸索前行。”
玄玑真人含笑颔首,表示认可:“道无止境,理无尽头,正当如此谨慎。”
玄玑真人话锋随即一转,语气平和却直指核心:“贫道此次冒昧前来,是心中存有几分疑惑,欲与仙子探讨一二,以求印证。
敢问仙子,依你之见,董圣师所倡言‘心即理’,与我道家所尊崇之‘道法自然’,其间精微,有何异同?
若遇归墟倾覆天地此等亘古未有之大劫,芸芸众生,是当如儒家所言,反求诸己,强化内心道德之力以抗之?还是应如道家所行,明悟自然,顺应天地生灭之循环?亦或是…当如仙子这般,行那逆流而上、改天换命之壮举?”
这一上来,便是直指儒道核心理念差异,并关联当下最大危机的根本性哲学辩题!
秦婉儿心中明了,这是玄玑真人在以论道之名,亲自试探她的道心是否坚定,其理论根基是否扎实牢靠。
秦婉儿并未急于回答,而是略作沉吟,将自身对混沌的感悟、对师尊学说的理解,以及对当前局势的思考融会贯通,方才从容不迫地开口应答,声音清越,字字清晰:
“心生万法,万法由心显化,故而可说‘心即理’;然万法终归源于大道,循道而行,方是自然,故而‘道法自然’。
依晚辈浅见,二者实则一体两面,犹如阴阳互根,不可截然分割。
内心若不明澈,本性若被蒙蔽,则极易被外物纷扰所惑,迷失方向;
行事若不明大道,不循天地常理,则如无根之木,无源之水,终难长久。
然而,天道运行,有其恒常之轨,亦有其莫测之变数。
归墟之劫,便是那超出常轨、毁灭秩序的极大‘变数’。
当恒常之道已不足以应对、化解此等倾覆之变时,生灵若想存续,文明若想延续,唯有明心见性,把握住那遁去的一线生机,以人之灵明心性,去体悟、契合天心之变化,方能于万丈狂澜中逆流而上,于绝望死寂中争得那一线逆转乾坤之机。
此等行为,在晚辈看来,并非悖逆天道,恰恰相反,乃是弥补天道因变数而生之缺漏,是为…补天之举。”
秦婉儿的回答,并未偏执于任何一家之言,而是巧妙地将儒家强调的“心性”修养与道家尊崇的“自然”法则融合贯通,并深刻地点出了“恒常”与“变数”之间的辩证关系。
最后将落脚点归于“补天”这一充满积极担当与宏大抱负的行动上,既回应了质疑,也阐明了圣院之学的现实价值与终极追求。
玄玑真人听罢,清澈的眼眸中骤然闪过一抹难以言喻的赞赏精光,他轻轻抚掌,发出由衷的轻笑:
“妙哉!融儒释道之精髓,会通古今,直指大道本源,圆融无碍!董圣师能得徒如此,承其衣钵,弘其大道,可谓此生无憾矣!”
玄玑真人并未明确表态支持哪一方,但言语之中那份毫不掩饰的欣赏之意,已是显而易见。
又闲聊了几句关乎修行与天地气机的玄妙话语后,玄玑真人便如他来时一般,飘然离去,身影几个闪烁便消失在驿馆之外,仿佛从未出现过一般,只留下满室的清静与秦婉儿等人心中细细品味的无尽深意。
“这位玄玑真人,当真是高深莫测,如云中之龙,见首难见尾。”吴青松语气中充满了感慨。
“从玄玑真人的言辞态度来看,似乎更倾向于对道理本身的深入探讨与印证,而非简单地依据门户之见进行立场站队。”
秦婉儿微微颔首,目光望向窗外那轮渐渐西沉的落日,余晖将神都的轮廓染上一层金边:
“如此最好。论道之争,无论背后有多少暗流汹涌,其根本,终究要回归到道理本身能否立得住,能否利益众生。”
然而,在秦婉儿平静的外表之下,心中那丝因姬明月警告而升起的、关于域外势力与归墟可能介入的疑虑,却如同投入湖面的石子,激起的涟漪愈发扩散开来。
明日那九丈论道台上,恐怕绝不会仅仅停留在表面上的口舌之争与义理辨析那么简单。
一场更深层次、更凶险的较量,已然在无声中拉开了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