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山驿的通铺房间弥漫着经年不散的霉味和汗臭，薄薄的木板墙根本挡不住隔壁的鼾声和楼下隐约的喧嚣。
李石和孙铁柱年轻，疲惫之下很快沉沉睡去。
赵明诚、吴青松和秦婉儿则盘膝坐在铺上，尝试着运转心法，驱散侵入体内的湿浊瘴气，同时保持着警惕。
林风抱剑靠墙而立，斗笠遮面，如同一尊沉默的雕塑，但感知力已提升到极致，笼罩着整个客栈及周边区域。
他能清晰地“听”到楼下佣兵们压低的、带着后怕的议论，听到掌柜在柜台后拨弄算盘的细微声响，甚至能感知到镇子外围黑暗中，几道带着贪婪和恶意的目光在客栈周围逡巡。
董砚则坐在靠窗的破旧木凳上，手中并无书卷，只是望着窗外被厚重乌云笼罩、不见星月的漆黑夜空。
他的意念早已穿透了客栈的屋顶，覆盖了整个黑山镇，并向着镇外那片死寂的、被瘴气笼罩的山林延伸。
在他的感知里，黑山镇如同一个巨大的、散发着病气的疮疤。
居民的气息大多衰弱、麻木，带着被瘴气侵蚀的痕迹。
镇子上空，盘踞着一层稀薄却极其污秽的灰黑色瘴气，如同活物般缓缓蠕动，不断汲取着下方生灵的微弱生机。
更让董砚留意的，是镇子西北角，一片被遗弃的破败屋舍区域。
那里，死气浓郁得如同实质，隐隐传来一种…令人灵魂都感到战栗的怨念和不甘！
那不是野兽的气息，也不是寻常亡魂的怨气，而是一种被强行扭曲、禁锢、不得解脱的痛苦意志！
“尸怨…炼尸…”董砚心中了然。这黑山镇的水，比他预想的还要深。
一夜无话，唯有窗外呜咽的风声和楼下佣兵偶尔的咒骂。
次日清晨，天色依旧阴沉，浓厚的灰云低垂，仿佛随时会压下来。
空气中弥漫的腐朽湿气更重了，吸一口都感觉肺里沉甸甸的。
众人简单用过客栈提供的、带着霉味的粗粝饭食，便准备离开。
昨夜那两个被吓破胆的佣兵早已不见踪影，掌柜在结账时，浑浊的独眼在董砚和林风身上扫过，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忌惮。
“掌柜的，打听个事。”吴青松付完账，状似随意地问道。
“听说这黑山里有好东西，但也凶险得很。不知最近山里…可有什么异常？或者…有没有什么安全些的路径？”
掌柜低着头拨弄算盘，沙哑道：“异常？这鬼地方哪天不异常？瘴气更毒了，林子里的畜生也更疯了。
安全路径？呵呵，进了山，哪条路都不安全。前些日子，镇东头老刘家的采药队进山，七八口子人，一个都没回来…连尸骨都没找着。”
他顿了顿，声音更低，“要说怪事…镇子西边那片老坟坡，最近…不太平。晚上总能听到怪声，像是…指甲挠棺材板…”
众人心头一凛。李石下意识地靠近了董砚。
董砚闻言，目光平静地扫了掌柜一眼，并未多问，转身出了客栈。
一行人离开黑山镇，沿着一条被杂草和湿滑苔藓覆盖、几乎看不出是路的小径，向着西北方向那片被灰黑色瘴气笼罩的万瘴黑山进发。
越靠近山脚，空气越发粘稠湿冷，腐朽的气味刺鼻。
四周的树木扭曲怪异，枝叶呈现出一种病态的墨绿色，上面挂着湿漉漉的、如同蛛丝般的灰黑色瘴气丝。
林风走在最前，长剑已然出鞘半尺，凌厉的剑意在他周身形成一道无形的屏障，将弥漫过来的瘴气丝绞得粉碎。
李石五人则努力运转心法，体表各自闪烁着微弱的五色光芒，艰难地抵御着瘴气的侵蚀。
秦婉儿指尖绿意流转，不时为气息不稳的同伴驱散侵入体内的瘴毒。
“师尊，这瘴气好生厉害！”李石小脸发白，感觉体内的净化之力运转都有些滞涩，“比镇子里的厉害多了！”
“嗯，越靠近源头，污秽越重。”董砚步履依旧从容，周身仿佛有一层无形的力场，那些足以让寻常武者中毒倒毙的瘴气，在靠近他身体三尺之内便自行消散无踪。
行了大半日，深入山林已有数十里。
四周的景象愈发阴森诡异。参天古木遮天蔽日，光线昏暗如同黄昏。
地面上堆积着厚厚的、散发着恶臭的腐殖层。
偶尔能看到一些野兽的骸骨，上面爬满了色彩斑斓的毒虫。
空气中除了瘴气，还开始弥漫起一股淡淡的、若有若无的尸臭味。
“先生，前面…好像有个村子？”走在侧翼的赵明诚忽然指着前方一处林木稍显稀疏的山坳说道。
众人望去，果然看到山坳中隐约有几处低矮破败的房屋轮廓。
只是那些房屋大多坍塌了大半，墙壁焦黑，如同被大火焚烧过。
整个村落死气沉沉，没有半点人烟气息，反而弥漫着一股比周围山林更加浓郁的衰败和…死寂！
“小心！”林风突然低喝一声，长剑指向村口方向！
只见村口那棵早已枯死的巨大槐树下，影影绰绰地，似乎站着几个人影！
那些人影一动不动，姿势僵硬怪异，如同钉在地上的木桩！
众人心中一紧，立刻戒备。
走近一些，才看清那“人影”的真面目！
饶是经历过州衙大战、见识过污秽邪气的李石等人，此刻也忍不住倒吸一口冷气，胃里一阵翻腾！
那是三具“尸体”！
不，准确地说，是三具被某种邪恶力量炼制过的“尸傀”！
它们身上的衣物早已破烂不堪，沾满了泥土和暗褐色的污迹。
裸露在外的皮肤呈现出一种诡异的青黑色，布满了纵横交错的缝合痕迹，如同被拙劣的裁缝拼接起来的破布娃娃！
最令人毛骨悚然的是它们的头颅！那根本不是人的头颅！
而是被强行缝上了腐烂狼头、野猪头甚至一个扭曲的、长着独角的不知名兽头的怪物！
兽头与人身的连接处，皮肉翻卷，流淌着黄绿色的粘液，散发出令人作呕的恶臭！
三具尸傀空洞的眼眶中，跳动着幽绿色的、如同鬼火般的灵魂火焰！
它们似乎感应到了生人的气息，僵硬的脖颈发出令人牙酸的“咔吧”声，缓缓转向董砚一行人，那幽绿的鬼火死死锁定过来，充满了对血肉的纯粹渴望！
“吼——！！！”
一声混合着野兽咆哮与人类嘶吼的怪叫声，从其中一具狼头尸傀口中发出！
三具尸傀如同被激活的杀戮机器，迈着沉重而僵硬的步伐，带着浓郁的尸臭和死亡气息，朝着众人猛扑过来！速度竟比想象中快得多！
“结阵！”赵明诚反应最快，低喝一声，一步踏前，双手虚按，掌心守护黄光大盛，瞬间在身前凝聚成一面半人高的淡黄色光盾！
孙铁柱怒吼一声，双臂褐色气息涌动，如同磐石般立于赵明诚身侧，双拳紧握，蓄势待发！
李石指尖白光闪烁，有些紧张地对着扑来的尸傀，秦婉儿则迅速退后一步，指尖绿意流转，准备随时支援疗伤。
吴青松眉心金光一闪，快速扫视着尸傀，试图寻找弱点。
林风长剑已然完全出鞘，冰冷的剑锋直指冲在最前面的那具野猪头尸傀！
但他并未立刻出手，目光瞥向董砚，似乎在等待指令。
面对这狰狞恐怖的尸傀，董砚的神色依旧平静如古井。
他甚至没有看那扑来的怪物，目光反而投向了死寂村落深处，那死气与怨念最浓郁的地方。
在他的感知中，这三具尸傀不过是看门的小喽啰，村落深处，一股更加阴冷、强大、带着疯狂与痛苦气息的意志，正如同毒蛇般潜伏着！
就在那狼头尸傀的利爪即将撕裂赵明诚凝聚的光盾，野猪头尸傀的獠牙已近在咫尺，独角兽头尸傀喷吐出的腥臭毒雾笼罩众人的刹那——
董砚动了。
他没有攻击尸傀，而是抬起了右手食指，对着村落深处那怨念的源头，凌空轻轻一点！
指尖并无光芒，却有一股无形无质、却蕴含着抚慰灵魂、净化怨念、直指本源的“理”之波动，如同穿越了空间的阻隔，瞬间降临！
同时，一个平和温润、仿佛带着悲悯的声音，清晰地响起，如同暮鼓晨钟，响彻在这片被死亡笼罩的山坳：
“尘归尘，土归土。”
“魂兮魄兮，莫再彷徨。”
“执念已消，戾气当散。”
“苦海无边，回头是岸。”
“归去吧。”
四句真言，二十个字。
字字如珠，蕴含着洞穿虚妄、抚平创伤、引导解脱的无上伟力！
轰——！！！
村落深处，那股疯狂而痛苦的意志，如同被无形的暖流瞬间击中！
发出一声充满了惊愕、茫然、继而解脱的无声尖啸！
那死死缠绕着它的怨毒、不甘、被炼化的痛苦，在这蕴含着圣道慈悲与解脱真意的力量面前，如同冰雪消融，瞬间瓦解！
随着那源头意志的消散，那三具正疯狂扑击的尸傀，如同被抽掉了提线的木偶，动作骤然僵住！
它们眼中跳动的幽绿色鬼火，剧烈地闪烁了几下，发出一阵极其微弱的、如同啜泣般的意念波动，随即彻底熄灭！
噗通！噗通！噗通！
三具失去了力量支撑的残破尸骸，如同真正的朽木，颓然栽倒在地，摔成一堆散发着恶臭的腐肉与碎骨，再无声息。
死寂的山坳中，只剩下风吹过枯枝的呜咽，和众人粗重的喘息。
李石五人看着地上那三堆瞬间“死去”的尸骸，再看看负手而立、仿佛只是说了几句话的董砚，心中的震撼无以复加！
不战而屈人之兵！不，是不战而渡化怨魂！这…便是圣道的力量吗？
林风缓缓收剑入鞘，斗笠下的目光充满了深深的敬畏。
他能清晰地感觉到，刚才那一瞬间，先生并非以力压人，而是以无上的道理与慈悲，直接净化了控制尸傀的怨魂本源！
这比一剑斩杀尸傀，境界高了何止一筹！
董砚的目光扫过地上狼藉的尸骸，又望向村落深处，声音平淡，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叹息：
“以邪法强留逝者，锢其魂，驱其骸，罪莫大焉。”
“尘归尘，土归土。安息吧。”
他抬步，继续向着村落深处走去。
众人连忙跟上，心头沉甸甸的，对这片万瘴黑山的凶险与黑暗，有了更深的认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