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清晨,天光初破晓霭,朔方城的轮廓在晨曦中渐渐清晰。凌云醒来的第一件事,便是吩咐亲兵去请华佗过府。
不过半个时辰,须发皆白、精神矍铄的华神医便提着药箱匆匆而至。
在内室,华佗仔细为甄姜诊脉。他闭目凝神,三指搭在甄姜腕间,时而轻按,时而重取,良久,又换了另一只手。
室内静得能听见烛花爆开的轻微噼啪声。凌云站在一旁,目光紧锁在华佗脸上,连呼吸都不自觉地放轻了。
终于,华佗睁开眼,抚须含笑,对紧张等待的夫妻二人道:“夫人脉象滑利有力,如盘走珠,是典型的喜脉,且气血充盈,胎气稳固。”
“胎儿生机勃勃,位置也正。老夫开几副安胎养神的方子,夫人按时服用,保持心境舒畅,安心静养,等待瓜熟蒂落便是大喜。”
凌云闻言,一直悬着的心这才彻底落下,眉宇间尽是喜色。他亲自将华佗送出府门,态度极为恭敬。望着华佗远去的背影,他信步转向毗邻府邸的“王家大院”
尚未走进大院高高的门楣,便听得里面传来阵阵清脆的呼喝与兵器破风的锐响。凌云循声走入宽敞的演武场,只见场中两道矫健的身影正战得难分难解。
赵雨手持一杆亮银点钢枪,枪出如龙,舞动间寒星点点,攻势凌厉迅猛。
她身法灵动,步伐稳健,显然已将家传枪法练得纯熟,比之数月前,少了几分年轻人的浮躁,多了几分沙场老卒才有的沉稳与狠辣。
而与她对战的黄舞蝶,则使一对精钢打造的柳叶双刀,身形飘忽如蝶,双刀翻飞间织成一片密不透风的刀网,守得滴水不漏,偶有反击,角度刁钻,力道沉猛,令人防不胜防。
两人你来我往,枪影刀光交织,劲气四溢,竟是斗得旗鼓相当,难分高下。
在一旁的空地上,一个虎头虎脑、约莫十二三岁的半大少年——黄忠之子黄旭,也正有模有样地挥舞着一柄特制的小号长刀。
他小脸紧绷,眼神专注,虽然力道、招式尚显稚嫩,但一招一式间已隐隐可见其父黄忠那刚猛刀法的影子,根基打得颇为扎实,显然下了苦功。
凌云驻足观看,目光锐利,微微颔首。他看得出,赵雨与黄舞蝶经过这数月严格的训练乃至可能参与的小规模剿匪实战磨砺。
武艺精进神速,无论是力量、速度还是对战机的把握,都已非吴下阿蒙,只怕单以武艺论,已能比拟寻常的二流武将巅峰,假以时日,必成军中不可多得的栋梁之才。
而黄旭这块璞玉,也正在被精心雕琢,让他看到了未来将星成长的希望。他不禁低声感叹,语气中带着欣慰:“不错,进步都很大,未来可期。”
离开杀气腾腾的演武场,他又信步转到另一处较为僻静的厢房。透过敞开的窗户,只见大乔、小乔姐妹正身着素净的月白衣裙,神情认真地教导着一群年纪不等的女子。
她们面前摆着几个模拟伤患的草人,以及布带、药瓶、清水等物。大乔气质沉稳,正细致地讲解着不同部位创伤的包扎要领,手法细腻精准,一边示范一边解释着为何要如此操作的医理;
小乔则显得活泼许多,她正声情并茂地示范着如何安抚因疼痛而恐惧的“伤者”,声音清脆悦耳,表情生动,极富感染力。
那些未来的小护士们围坐一圈,听得聚精会神,不时模仿着老师的动作,虽然生涩,却也有板有眼。
看着这一幕,凌云嘴角不由泛起一丝由衷的欣慰笑意。当初他提议让这对才貌双全、原本可能困于深闺的姐妹负责培训战地护士,多少有些打破常规,甚至引来些许非议。
如今看来,这个看似异想天开的点子确实没有白费。她们将女性特有的细致、耐心与同情心完美融入这救死扶伤的工作中,为这支即将正式成立的、划时代的医疗队伍,打下了坚实而良好的人道基础。
上午这一番巡视,所见皆是蓬勃向上的景象,让凌云心情大为舒畅。他回到府中,与甄姜一同用了精心准备的午膳,又细心照料她在铺着软垫的躺椅上歇下,为她盖好薄毯,这才放心。
午后,春日暖阳正好,光线明媚而不炙人。太守府的后花园中,百花经过一上午的阳光沐浴,更是争奇斗艳,吐露芬芳。甄姜依计派人请了来莺儿过府赏花,凌云亦按约定在一旁作陪。
三人在精致的水榭凉亭中坐下,石桌上摆放着几样精致的茶点和一壶氤氲着热气的清茶,言笑晏晏,气氛融洽,仿佛只是寻常的亲友小聚。
聊了一阵诗词歌舞、幽州风物等闲话后,甄姜见时机成熟,便轻轻放下茶盏,伸出纤手,温柔地握住了来莺儿放在膝上的手,目光柔和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郑重,柔声问道:“莺儿妹妹,你觉得……我家夫君为人如何?”
来莺儿正拈着一块芙蓉糕,闻言,指尖猛地一颤,糕点险些掉落。她完全没料到甄姜会在此情此景下如此单刀直入地询问,俏脸“唰”地一下染满红霞,一直蔓延到白皙的耳根脖颈,心跳骤然如擂鼓。
她下意识地飞快瞥了一眼旁边端坐、似乎也有些措手不及、目光微垂的凌云,心中慌乱更甚,连忙低下头,纤长的手指无意识地紧紧捏着素罗衣角,声音细若蚊蚋,带着明显的颤抖。
“府君……府君他自然是顶天立地、保境安民的大英雄,心怀仁义,爱民如子,文韬武略……皆是,皆是世间难得一见的好男儿。” 这话虽是赞誉,却也是她肺腑之言。
甄姜见她如此情态,心中更有了几分把握,脸上笑容不变,继续温和却清晰地追问,话语已近乎明示:“那……若让妹妹长久留在府中,与姐姐我一同陪伴夫君,照顾夫君,你可愿意?”
这话如同惊雷,在来莺儿耳边炸响。她娇躯猛地一颤,霍然抬起头,眼中瞬间盈满了复杂的水光,波光潋滟,泫然欲泣。
她看了看目光温和、带着鼓励与真诚的甄姜,又望向一旁神色虽有些尴尬、却并无丝毫厌弃与轻视的凌云,数月来的点点滴滴,那些深藏心底的情愫与挣扎,瞬间如潮水般涌上心头,冲击着她的心防:
洛阳初见,他在喧嚣宴席上,那首意境高远的《爱莲说》如惊雷般劈开她浑噩压抑的艺伎生涯,让她第一次知道,这世间男子并非皆视她们这等女子为玩物,亦有懂得欣赏灵魂、尊重品性之人;
他不顾流言与非议,毅然带她离开那看似繁华实则污浊的是非之地,来到这苦寒却充满生机、秩序井然的朔方;
他给予她前所未有的信任,让她独当一面,组建文工团,发挥所长,给了她一片真正可以施展才华、实现价值的天地;
他远征在外,她日夜悬心,每每听到战报都心惊胆战,只能默默祈祷他平安归来;听闻他大破黄巾的捷报,她欣喜若狂,比自己取得成就还要高兴;
昨日见他凯旋,英姿勃发,那压抑许久、几乎要破胸而出的情感几乎让她失控……
种种情绪交织,感激、仰慕、依赖、还有那早已深种却不自知的爱恋,此刻汇成滚烫的泪水,终于决堤而出。
她不再掩饰,也无须掩饰,面向凌云和甄姜,声音带着哽咽与颤抖,却异常清晰、坚定,每一个字都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夫人!府君!莺儿……莺儿愿意!” 她深吸一口气,努力平复激动的心情,继续道,“自洛阳得遇府君,听君一首《爱莲说》,莺儿之心,便已不再属于自己。追随府君至朔方,是莺儿此生最不后悔的决定!府君待我以诚,予我信任,让我知晓自身价值,重获新生,此恩此情,莺儿粉身碎骨亦难报万一!”
她再次深吸一口气,用绣帕擦去不断滚落的泪水,目光灼灼,带着一种近乎执拗的坚定,看向凌云和甄姜:“莺儿答应!只是……莺儿尚有一不情之请,望府君与夫人成全。”
“莺儿不愿就此入住这后院,安享富贵,做那依附乔木的丝萝。莺儿不在乎名分高低,妾室也罢,侍女亦可,但求府君和夫人允我继续执掌文工团!”
我要用我的方式,用我的歌舞琴音去鼓舞前方将士的士气,去安抚受伤军民的人心,我要向所有人证明,我来莺儿,并非只能以色事人、攀附权贵的柔弱女子,我亦可成为府君霸业的一块砖石,一方枕木,尽我所能,助府君一臂之力,在这乱世中,发出属于我自己的声音和光芒!”
这一番发自肺腑、情真意切又充满独立精神与昂扬斗志的告白,远远超出了凌云和甄姜的预料。
凌云更是动容不已,他看着眼前这泪眼婆娑却目光坚定如磐石的女子,她不再是那个需要庇护、楚楚可怜的笼中雀,而是渴望与他并肩翱翔、共担风雨的飞鸟。
她追求的,不仅仅是情感的归宿,更是人格的独立与价值的实现。他心中涌起万千感慨,有惊讶,有赞赏,更有深深的感动与一种找到“同道”的欣慰。最终,这复杂的心绪化为一声轻叹和满眼的激赏与郑重。
“莺儿……”凌云起身,走到她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她,语气无比郑重,“得你如此知己,是凌云此生大幸。你的请求,我答应!从今日起,文工团永远由你执掌,它就是你施展才华的舞台,也是你实现抱负的根基。你永远是我凌云……不可或缺的重要之人,是与我志同道合的伙伴。”
甄姜也欣慰地笑了,眼中亦有泪光闪动,她起身,伸手将凌云的手和来莺儿的手叠放在一起,轻轻握住:“好,好!如此甚好!我们便是一家人了,往后风雨同舟,荣辱与共。”
明媚的阳光透过水榭雕花的窗棂和摇曳的花枝,洒在凉亭中三人身上,勾勒出温暖而明亮的轮廓,仿佛为他们镀上了一层金色的光辉。
一段超越世俗常规、建立在相互尊重、志同道合与真挚情感基础上的新关系,就在这个春光明媚的午后,以一种独特而深刻的方式,就此缔结,为未来波澜壮阔的画卷,添上了浓墨重彩的一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