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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晚在2025年冰冷的病房里咽下最后一口气,渣男握着她的手假哭。

再睁眼,是1975年土墙斑驳的老屋,父亲爽朗的笑声穿透薄薄的门板。

她狠狠掐了自己一把,疼得眼泪直流——不是梦!

前世父亲就是三个月后咳血倒下,无钱医治撒手人寰。

灶台边,母亲正愁苦地数着筐里最后几个干瘪红薯。

苏晚冲过去死死抱住父亲温热的身体,泣不成声:“爸,这次我一定救你!”

窗外暮色里,一个沉默高大的身影背着柴捆路过,投来短暂一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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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亡的气息,像一块浸透了福尔马林的冰冷裹尸布,严严实实地蒙在苏晚脸上。每一次费力的喘息,都从鼻腔和口腔深处带出那股消毒水也掩盖不住的、脏器衰败的甜腥腐朽味。2025年的最后一天,窗外是城市虚假的霓虹喧嚣,而VIp病房里,只有生命被一丝丝抽离的寂静。

她费力地掀开沉重的眼皮,视线模糊不清,像隔着一层浑浊的毛玻璃。病床边,那个她掏心掏肺扶持了半辈子的男人——赵建明,正紧紧攥着她的手。他的手指保养得宜,指甲修剪得圆润干净,此刻却带着一种令她作呕的黏腻湿滑感。

“晚晚…晚晚…”他哽咽着,声音刻意压得低沉又饱含“深情”,每一个音节都像是精心排练过的,“你别走…你走了,我可怎么办啊…” 他宽阔的肩膀耸动着,仿佛承受着巨大的悲痛,可苏晚浑浊的视线掠过他低垂的眼睑,却捕捉不到一丝真实的湿意。那张英俊的面孔,在精心修饰的哀戚下,透着一股令人胆寒的虚假。就是这张脸,骗走了她全部的心血、她父母用命换来的抚恤金、还有她本该安稳顺遂的下半生。

喉咙里堵着一团灼热的、带着血腥味的棉花,苏晚想用力甩开那只令人作呕的手,想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唾骂这个披着人皮的豺狼。可她连动一动指尖都做不到。身体像一座彻底坍塌的废墟,意识如同风中残烛,只能任由这虚假的表演在她最后的时刻上演。巨大的怨恨和不甘,如同冰冷的毒蛇,缠绕着她仅存的意识,越收越紧。

最后一点光,熄灭了。

……

一股尖锐的、带着尘土腥气的冷风,猛地灌入鼻腔,呛得苏晚喉头发紧,剧烈地咳嗽起来。这咳嗽带着真实的、撕扯肺腑的痛感,将她从混沌的死亡深渊硬生生拽了出来。

“咳咳…咳!”

她猛地睁开眼。

不是医院惨白得晃眼的天花板,没有冰冷的仪器滴答声,也没有那股无处不在的消毒水味道。眼前,是昏黄摇曳的光晕,映照着低矮的、粗糙不平的深褐色土墙。墙壁上布满岁月刻下的深深裂纹,像老人皮肤上纵横的沟壑,一些地方还顽强地附着着几缕干枯发白的草屑。一股混合着陈年烟熏火燎气、霉味和某种干草气息的复杂味道,沉甸甸地弥漫在狭小的空间里。

这是…哪里?

苏晚的心跳骤然失序,擂鼓般撞击着脆弱的胸腔,带来一阵阵窒息般的眩晕。她僵硬地转动脖颈,目光扫过身下硌人的硬木板床,上面铺着浆洗得发硬的粗布蓝花床单。床尾堆着同样质地的被子,沉甸甸的,带着一股陈旧棉絮的味道。床头边,一张三条腿的小板凳上,放着一个豁了口的粗陶碗,碗底残留着一点黑乎乎的、早已冷透的糊糊。

土屋…煤油灯…蓝花粗布…

无数尘封在记忆最深处、蒙着厚厚灰烬的碎片,被这熟悉又陌生到极致的环境猛地撬开,呼啸着冲撞她的脑海。一股冰冷的战栗从脚底板瞬间窜上头顶,激得她头皮发麻,每一根汗毛都倒竖起来。

“哈哈…老苏头,你这棋臭得,连村口那棵歪脖子老榆树都看不下去咯!”

一个粗犷、爽朗、中气十足的笑声,毫无预兆地穿透了薄薄的木板门,清晰地撞进苏晚的耳膜!

这声音!

苏晚浑身剧震,像是被一道无形的闪电狠狠劈中,瞬间僵直。血液仿佛在这一刻彻底凝固,又在下一秒疯狂地奔涌起来,冲撞得她耳膜嗡嗡作响。她猛地捂住自己的嘴,牙齿不受控制地深深咬进冰凉的手背皮肉里,尖锐的刺痛感如此真实。

不!不可能!

这分明是父亲苏大勇的声音!是她刻在骨子里、在无数个午夜梦回时思念到肝肠寸断的声音!清晰、洪亮,充满了她后来再也未曾听过的、属于健康生命的勃勃生机!

可是…父亲…父亲明明在她二十八岁那年,被一场拖垮了全家积蓄也没能治好的肺病夺走了性命!在那个冰冷刺骨的冬天,咳尽了最后一滴血,带着对她和这个家的无尽牵挂,永远地闭上了眼睛!

巨大的、荒谬的、令人窒息的恐惧攫住了她。苏晚猛地低下头,视线落在自己紧紧交握的手上。

不是记忆中那双被病痛和岁月磋磨得枯槁粗糙、布满老年斑的手。这是一双少女的手!虽然指节也带着劳作留下的薄茧,皮肤有些干燥,但整体是年轻的、紧致的、充满了未被生活彻底磨平棱角的生命力。指甲剪得短短的,透着健康的粉色。手腕纤细,腕骨清晰。

她颤抖着抬起手,指尖带着一种近乎自毁的狠厉,狠狠地、用尽全身力气掐在自己另一只手臂的内侧软肉上!

“嘶——!”

尖锐的、几乎刺穿神经的剧痛瞬间炸开!疼得她眼泪不受控制地夺眶而出,大颗大颗滚烫的泪珠砸在粗糙的蓝花被面上,迅速洇开深色的斑点。

疼!真真切切、撕心裂肺的疼!

不是梦!不是濒死的幻觉!

巨大的震惊过后,一个带着血腥味的年份,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地烫在她的意识里——1975年!她十八岁!父亲苏大勇生命的倒计时,只剩下最后三个月!

前世那场突如其来的、凶险的咳血,就是在这个冬天的尾巴上,毫无征兆地降临。家里仅有的那点微薄积蓄,在昂贵的药费和赤脚医生的束手无策中迅速耗尽。母亲刘桂香哭瞎了眼,变卖了所有能卖的东西,甚至最后连那口煮饭的铁锅都抵了出去,依旧没能从阎王爷手里抢回父亲的一条命!

“爸!” 一声破碎的、裹挟着前世今生的所有绝望、恐惧和失而复得的狂喜的呼喊,从苏晚的喉咙深处迸发出来,带着无法抑制的哭腔。她几乎是手脚并用地从那张硬板床上翻滚下来,单薄的身体因为极度的情绪冲击而踉跄不稳,重重撞在土墙上,震落簌簌的尘土,她却浑然未觉。

她用尽全身的力气扑向那扇薄薄的、透出昏黄灯光和父亲笑声的木门。门板被她撞得“哐当”一声巨响,猛地向里弹开!

堂屋的景象瞬间撞入她的眼帘。

一盏小小的煤油灯搁在屋子中央那张斑驳掉漆的四方桌上,豆大的火苗跳跃着,努力驱散着一小片昏暗。昏黄的光晕笼罩下,两个男人正埋头在棋盘上厮杀。背对着门口、穿着洗得发白、肘部打着深蓝色补丁旧棉袄的宽厚背影,正是苏晚刻骨铭心的父亲,苏大勇!他捏着一枚棋子,正对着对面的人,发出那爽朗的笑声。

而坐在父亲对面,正摇头苦笑的,是邻居王叔。

“爸!” 苏晚再也控制不住,带着一股席卷一切的蛮力冲了过去,像一头受惊的、寻找庇护的小兽,狠狠地撞进父亲苏大勇的怀里。巨大的冲击力让苏大勇手里的棋子“啪嗒”一声掉落在棋盘上,滚了几圈。

“哎哟!晚丫头?这是咋了?做噩梦了?” 苏大勇被撞得懵了一下,随即感受到怀里女儿剧烈的颤抖和滚烫的泪水瞬间浸透了他胸前的旧棉袄。他粗糙的大手带着农人特有的厚重茧子,有些无措地、本能地拍抚着女儿单薄颤抖的脊背,“不怕不怕,爸在呢!多大的梦魇啊,看把我闺女吓的!脸都白了!”

那熟悉的、带着淡淡汗味和烟草气息的怀抱,那温暖坚实的胸膛,那有力的心跳透过薄薄的棉絮撞击着她的耳膜——这一切都如此真实!不再是病床上那副瘦骨嶙峋、气息奄奄的躯壳!

苏晚死死地抱住父亲,双手紧紧攥着他后背的棉袄布料,指节用力到发白,仿佛一松手,眼前的一切就会像泡沫一样碎裂消失。她的脸深深埋在父亲带着体温的肩窝里,滚烫的泪水汹涌而出,混合着前世积压的悲痛、悔恨,和此刻失而复得的巨大冲击,让她哭得浑身抽搐,喉咙里只能发出压抑的、破碎的呜咽。

“爸…爸…” 她一遍遍喊着,声音嘶哑,带着无尽的委屈和后怕。

“好了好了,哭出来就好了。” 苏大勇笨拙地安抚着,虽然完全搞不清状况,但女儿这突如其来的巨大悲伤让他心疼得不得了。他看向对面的王叔,无奈又带着点宠溺地笑了笑,“你看这孩子,准是魇着了,吓得不轻。”

王叔也站起身,有些局促:“那…大勇哥,我先回了,棋改天再下,改天再下。” 他识趣地收拾起自己的东西,轻手轻脚地退了出去,带上了堂屋的门。

堂屋里只剩下父女二人和苏晚撕心裂肺的哭声。灶房那边传来窸窸窣窣的动静,很快,母亲刘桂香也闻声撩开布帘子走了进来。她手里还沾着点红薯皮上的泥,围裙也没解下,脸上带着惊疑和担忧:“咋了这是?晚晚?出啥事了?哭成这样?”

昏黄的油灯光线下,刘桂香的面容清晰地映入苏晚婆娑的泪眼。母亲还很年轻!虽然生活的重担已经在她的眼角眉梢刻下了细密的纹路,两鬓也过早地染上了风霜,但她的眼神还没有被后来的绝望彻底磨灭,腰背也没有被沉重的苦难压垮。她快步走过来,粗糙的手掌带着灶火的余温,抚上苏晚哭得冰凉的脸颊:“我的儿啊,告诉娘,谁欺负你了?”

感受到母亲掌心真实的温热,苏晚心中那根绷得快要断裂的弦终于稍稍松弛。她抽噎着,艰难地从父亲怀里抬起头,泪眼模糊地看着母亲那张熟悉又“久别重逢”的脸庞,拼命摇头,哽咽着:“没…没人欺负…就是…就是梦到…梦到…” 她不敢说出口,那个关于父亲咳血倒下的可怕“梦境”,此刻说出来,无异于最恶毒的诅咒。

苏大勇松了口气,宽厚地笑着,用带着厚茧的大拇指笨拙地给女儿擦眼泪:“傻丫头,一个梦嘛,也值得哭成这样?瞧这眼睛肿的,像俩桃子!快别哭了,哭得爹心都揪起来了。”

刘桂香也心疼地拍着女儿的背:“好了好了,醒了就好,醒了就没事了。噩梦都是反的,反的!别怕啊。”

父母的温言软语,带着七十年代乡村特有的质朴和粗糙的关怀,像一股温热的泉水,缓缓淌过苏晚被前世的冰霜冻得麻木僵硬的心脏。她贪婪地汲取着这份久违的、失而复得的温暖,剧烈的抽泣渐渐平息,只剩下肩膀还在微微地耸动,泪水无声地滑落。

就在这时,一阵压抑不住的、沉闷的咳嗽声从苏大勇的喉咙深处滚了出来。

“咳咳…咳…”

声音不大,却像一把淬了冰的锥子,狠狠扎进苏晚刚刚平复些许的心口!她猛地抬起头,惊恐地看向父亲。

苏大勇显然想忍住,别过脸去,用手背抵着嘴,又闷闷地咳了两声,脸颊微微泛红,气息有些不匀。他清了清嗓子,带着点尴尬地笑道:“没事没事,刚才笑岔了气,灌了点风。”

刘桂香立刻紧张起来,上前一步:“他爹,你这咳嗽…这两天夜里好像又重了点?要不明天去公社卫生所看看?”

“看啥看?” 苏大勇摆摆手,浑不在意,“老毛病了,开春就好。开春就好了。” 他刻意说得轻松,但眼底深处掠过的一丝疲惫和那几声咳嗽带来的短暂喘息,却像冰冷的毒蛇,缠绕上苏晚的神经。

开春就好了?苏晚的心沉到了冰冷的谷底。前世父亲就是抱着这样侥幸的想法,一拖再拖,错过了最初那微弱的救治可能!那几声咳嗽,此刻在她听来,无异于催命的鼓点!

三个月!只有三个月了!

巨大的恐慌和紧迫感瞬间压过了失而复得的喜悦,像冰冷的潮水将她淹没。她必须立刻做点什么!立刻!

苏晚胡乱地用袖子抹掉脸上的泪痕,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些:“妈…家里…还有钱吗?” 她问得小心翼翼,心却提到了嗓子眼。

刘桂香闻言,脸上的忧色瞬间被更深的愁苦取代。她叹了口气,没说话,只是转身撩开灶房的布帘子,示意苏晚跟过去。

昏黄摇曳的油灯光线勉强照亮了狭小的灶房。土坯垒的灶台冰冷,铁锅盖着盖子,透不出一点热气。角落里,放着一个用柳条编的破旧箩筐。

刘桂香走到箩筐边,蹲下身,掀开上面盖着的一块同样洗得发白的旧蓝布。昏暗中,苏晚的目光急切地投了过去。

箩筐底部,孤零零地躺着几个红薯。个头都不大,表皮皱巴巴的,带着泥土,有的地方已经显露出干瘪萎缩的迹象,像是被遗忘在角落很久了。旁边,还有一小把同样蔫头耷脑、叶片发黄的青菜。

刘桂香枯瘦的手指颤抖着,小心翼翼地拨弄着那几个可怜巴巴的红薯,仿佛在清点着家里最后一点微薄的希望。她的声音又低又哑,带着一种被生活反复捶打后的麻木和绝望:“开春的粮种钱…还欠着队上三块二…你爹的药…上次抓的几包土方子…也快吃完了…这点红薯…省着点,也就够熬几天稀糊糊了…” 她顿了顿,抬起头,昏黄的灯光照着她憔悴的脸,那双眼睛里满是深不见底的忧愁和对未来的茫然,“钱?哪还有钱啊…晚晚…”

母亲枯瘦手指拨弄着那几个干瘪红薯的画面,像一把烧红的钝刀,在苏晚的心口反复切割。那几块皱巴巴的薯块,映照着前世父亲咳在粗布手帕上、刺目惊心的暗红!她猛地闭上眼睛,再睁开时,眼底最后一丝属于十八岁少女的脆弱迷茫已被彻底烧尽,只剩下磐石般的决绝和刻不容缓的紧迫。

“妈,” 她的声音出乎意料地平稳下来,带着一种与年龄不符的沉静,“别担心,钱…我来想办法。”

刘桂香愕然抬头,浑浊的眼睛里满是难以置信和更深的忧虑:“你…你能想啥办法?晚晚,你可别犯糊涂!外面风声紧着呢…” 她下意识地压低了声音,仿佛怕被什么无形的存在听了去。

苏晚没有立刻解释。她松开紧握的拳头,掌心被自己的指甲掐出了几个深深的月牙印,带着丝丝刺痛。这痛楚让她更清醒。她目光越过母亲忧愁的脸,落在灶台旁一个不起眼的旧木箱上。那里面,装着家里唯一值点钱、也是她前世赖以为生的东西——针线笸箩和几块压箱底的碎布头。

“不做别的,” 苏晚的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每一个字都像凿子般钉在昏暗的灶房里,“我就做点针线活。帮人缝缝补补,做点鞋垫、袜套什么的。总能…换点粮票,哪怕换几个鸡蛋也好。” 她顿了顿,目光转向堂屋的方向,仿佛能穿透那层薄薄的布帘,看到父亲强撑着精神的身影,“爸的药,不能断。”

刘桂香看着女儿眼中那股陌生的、近乎执拗的坚定光芒,张了张嘴,想说什么,最终却化作一声更沉重的叹息。她太了解生活的艰难了,针线活?在这人人勒紧裤腰带过日子的年月,谁还有多余的布料和心思?谁又能拿出钱粮来换这些不当吃不当喝的东西?女儿这份心是好的,可…现实就像这深冬的寒风,能把人骨头缝都冻透。

“唉…” 她颓然地垂下头,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箩筐粗糙的边缘,声音低得像是在自言自语,“先…先吃饭吧。吃了饭…再说。”

晚饭简单得近乎寒酸。一小盆稀得能照见人影的红薯糊糊,中间漂浮着几块煮得软烂的红薯块。一小碟黑乎乎的咸菜疙瘩,散发着浓重的盐齁味。没有油星,没有热气腾腾的菜蔬。昏黄的油灯下,一家三口围坐在冰冷的四方桌旁,只有稀里呼噜喝糊糊的声音。

苏大勇似乎刻意避开了刚才的话题,努力想活跃气氛,讲着白天在田埂上听来的闲话,但偶尔压抑不住的几声闷咳,总让他的努力显得苍白无力。每一次咳嗽,都让苏晚握着粗陶碗的手指收紧一分,指关节绷得发白。

她沉默地喝着碗里寡淡无味的糊糊,味同嚼蜡。前世被赵建明哄骗着变卖父亲抚恤金、最后人财两空的惨痛教训,如同烧红的烙铁,烫在她的记忆里。信任?依赖?那都是通往地狱的捷径!这一世,她只信自己这双手!这双前世被赵建明嘲笑为“只能绣花”的手!

吃完饭,刘桂香默默地收拾碗筷。苏晚立刻起身:“妈,我来洗。”

“不用,就两个碗。” 刘桂香摆摆手,动作麻利地把碗摞在一起,端向灶房。

苏晚没再坚持。她走到堂屋角落那个旧木箱旁,蹲下身。箱子没上锁,吱呀一声打开。一股淡淡的樟脑味和灰尘味扑面而来。她拨开上面几件旧衣服,露出了底下的宝贝——一个用高粱秆编成的圆形针线笸箩。笸箩里,缠着几束颜色暗淡的棉线,几根大小不一的缝衣针插在一块缠着线的软木上,一把磨得光滑的顶针,一把豁了口的旧剪刀,还有几块叠得整整齐齐、颜色各异但都巴掌大小的碎布头。这些就是她全部的家当,也是她此刻唯一的武器。

她的手指轻轻拂过那些冰冷的针和柔软的碎布,一种奇异的、带着力量的熟悉感从指尖蔓延开来。前世,正是靠着这手精湛的针线,她才能在父亲病逝、家徒四壁后,勉强拉扯着母亲和年幼的弟弟活下去,一点一点攒下微薄的积蓄。也正是这手针线,让赵建明看到了“价值”,开始了那场处心积虑的欺骗。

针线…是她的根,也是她爬出深渊的藤蔓。

苏晚的目光落在一块靛蓝色的粗布上,那是母亲一件彻底穿破的旧褂子拆下来的。她小心地拿起那块布,指尖感受着它粗粝却厚实的质感。一个念头闪电般划过脑海——鞋垫!耐磨,实用,是下地干活的男人和纳鞋底的妇人们都需要的。更重要的是,它用料少,不扎眼!

就在她凝神思索、手指无意识地在靛蓝粗布上描摹着鞋垫轮廓时,一阵刻意压低的、带着刻薄和幸灾乐祸的议论声,像细碎的冰碴子,透过土墙并不严实的缝隙,断断续续地飘了进来。

“……听说了没?老苏家那丫头…今天哭得可惨了…”

“还能为啥?老张家那小子…张建军!下午不是去找她了?”

“哟!退婚去了?”

“可不嘛!听说张建军他妈嫌老苏家太穷,苏大勇那身子骨看着也不中用…怕拖累呗!”

“啧啧,苏晚那丫头心气儿高着呢,这下脸可丢大了…”

“谁让她命不好呢?摊上这么个家…”

“退了好!张家那条件…苏晚攀不上!那小子以后是要吃公家饭的…”

张建军!这个名字像一根毒刺,瞬间刺穿了苏晚刚刚平静些许的心湖!

前世那模糊褪色的记忆碎片骤然变得清晰尖锐!那个自诩读过几年书、眼高于顶的“未婚夫”!正是他,在得知父亲病重、家里彻底陷入困境后,迫不及待地、用一种施舍般的高姿态跑来退了婚!美其名曰“不耽误她”,实则狠狠在她和这个风雨飘摇的家脸上踩了一脚!他的退婚,如同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彻底击溃了父亲强撑的精神,让他的病情急剧恶化!

一股冰冷的怒意猛地窜上苏晚的头顶,冲散了所有残余的悲伤和迷茫。她捏紧了手中的靛蓝粗布,指节因为用力而发出轻微的“咔哒”声。

退婚?好!很好!

前世她软弱、无助,只能任由屈辱的泪水淹没自己。这一世…苏晚的嘴角勾起一丝冰冷而决绝的弧度,眼底寒光凛冽。她要让他,让所有等着看苏家笑话的人看看,谁才是真正被拖累的那个!她要亲手斩断这最后一丝来自外界的、虚伪的“怜悯”!

她猛地站起身,动作快得带起一阵风。针线笸箩被她紧紧抱在怀里,像抱着最坚固的盾牌。她几步走到堂屋通往院子的那扇薄木门前,深吸一口气,带着一种孤注一掷般的决然,伸手拉开了门闩。

“吱呀——”

沉重的木门发出干涩的呻吟,被苏晚用力推开。

深冬傍晚凛冽的寒气,如同冰水混合物,瞬间涌了进来,激得她裸露在外的皮肤瞬间起了一层细小的疙瘩。暮色四合,天空是沉重的铅灰色,压得人喘不过气。远处的山峦只剩下模糊狰狞的轮廓。院子里光秃秃的,角落里堆着些干枯的柴草,在寒风中发出簌簌的声响。

苏晚一步跨出门槛,单薄的旧棉衣根本无法抵御这刺骨的寒冷,但她站得笔直,像一株在寒风中倔强挺立的幼竹。她的目光如鹰隼般扫过院墙低矮的豁口处——刚才那阵嚼舌根的议论声,就是从那个方向传来的。

墙外的人似乎没料到她会突然出来,议论声戛然而止,只剩下几声心虚的咳嗽和慌乱的脚步声迅速远去。

苏晚没有追出去斥骂,只是冷冷地盯着那处黑暗的豁口,仿佛要将那无形的恶意冻结在那里。寒风卷起她额前散落的碎发,刮在脸上生疼。她抱紧了怀里的针线笸箩,那冰冷的触感却奇异地带来一丝力量。

就在这时,眼角的余光捕捉到院外土路上,一个沉默移动的身影。

暮色沉沉,那人离得有些远,只看得清一个极其高大挺拔的轮廓,几乎与渐浓的夜色融为一体。他背上压着一大捆几乎与他等高的干柴,柴捆沉甸甸的,枝条虬结,分量显然不轻。柴捆压弯了他的脊背,迫使他微微低着头,步履沉稳而缓慢地沿着土路向前走着。

他似乎察觉到院门口有人,脚步极其短暂地顿了一下,微微侧过头,朝苏晚的方向投来一瞥。

光线太暗,苏晚看不清他的脸,只能感觉到那视线沉甸甸的,带着一种与这暮色同样深沉的静默。没有任何探究,没有好奇,甚至没有丝毫停留,只是极其短暂的一掠而过,仿佛只是确认了一下路边物体的存在。随即,他便重新低下头,专注于脚下坑洼不平的土路,扛着那沉重如山的柴捆,一步一步,沉默而坚定地,走进了更深的暮色里,走向村尾的方向。

那惊鸿一瞥的沉静目光,却像投入深潭的石子,在苏晚紧绷的心湖里漾开一圈细微的涟漪。

林长河。

这个名字无声地浮现在她混乱的脑海。村尾林家的独子,刚退伍回来不久。一个在村里同样没什么好名声的“穷糙汉”,沉默寡言得像块石头,据说脾气又臭又硬,还带着战场上留下的“煞气”,让人不敢亲近。

前世关于他的记忆极其稀薄,只隐约记得他似乎一直独来独往,后来…好像也没成家?苏晚的目光追随着那个几乎融入黑暗的、背负着沉重柴捆的背影,心头掠过一丝极其模糊的、自己也说不清的异样感。

但这点微澜很快就被更汹涌的浪潮盖过。张建军!退婚!父亲的药!家里的粮!这些才是迫在眉睫、悬在头顶的利刃!

苏晚猛地收回目光,不再看那消失在黑暗中的身影。她抱着针线笸箩,转身回屋,反手用力关上了那扇薄薄的木门。

“哐当!”

门板撞击门框的声音,在寂静的院落里显得格外响亮、决绝。仿佛一个宣告,一个与过去软弱、与所有等待看笑话的目光彻底决裂的宣告。

门内,是昏黄油灯下父母担忧的目光,是冰冷的灶台和空空的箩筐,是父亲压抑的咳嗽声,是迫在眉睫的生存危机。

门外,是沉沉压下的无尽寒夜。

苏晚背靠着冰凉的门板,感受着那粗粝的木头纹理硌在脊背上的轻微痛感。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空气里还残留着红薯糊糊寡淡的气息和若有若无的药味。

黑暗中,她缓缓抬起自己的手,借着从门缝漏进的一点微弱天光,看着这双年轻却带着薄茧的手。指节纤细,却蕴含着前所未有的力量。

针线笸箩冰冷的边缘紧贴着她的手臂。那里面躺着的针、线、顶针、剪刀和碎布,不再仅仅是缝补生活的工具,而是她刺破这绝望寒夜的第一把刀,是她在绝境中为自己和家人编织生路的经纬。

三个月…不,或许更短!她必须在父亲咳出那口致命的鲜血之前,用这双手,撕开一条生路!

苏晚的指尖,无声地、用力地划过怀中笸箩里那把豁了口的旧剪刀冰凉的刃口。一丝极其细微的刺痛传来,指尖沁出一粒鲜红的血珠,在昏暗中像一颗骤然点亮的星。

她看着那点血珠,眼神幽深,如同燃着不灭的冰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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