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餐准备得十分丰盛。
晏舒显然是花了心思的,菜色清淡却精致,兼顾了营养与口味,尤其照顾着纪槐序的脾胃。
四人围坐在餐桌旁,气氛融洽。
晏舒不停地给纪槐序夹菜,嘴里念叨着:“小序,多吃点这个,对身体好。”
“这个汤你多喝点,暖暖胃。”
纪槐序面前的碗很快就堆成了小山。
他有些不习惯这样热情的关照,但看着晏舒真诚关切的眼神,还是低声道谢,安静地吃着。
秦峪在一旁看得开心,没忍住犯贱道:“妈,我才是你亲儿子,你怎么不给我夹?
晏舒白了他一眼。
“你自己没手啊?小序是客人,当然要照顾周到。”
说着,又给纪槐序舀了一勺蒸蛋。
晏乔笑着,对纪槐序说:
“纪老师,别客气,多吃点。我妈就这样。”
纪槐序点点头,小口吃着碗里嫩滑的蒸蛋。
味道很好,是家常的、带着烟火气的温暖味道。
餐桌上的话题轻松愉快,晏舒讲着秦峪和晏乔小时候的糗事,晏乔不时补充几句,秦峪则一脸窘迫地试图阻止,引得大家阵阵笑声。
纪槐序虽然话不多,但嘴角始终带着一丝淡淡的弧度,安静地听着。
就在某一刻,看着晏舒笑着给秦峪也夹了一筷子他爱吃的菜,嘴里虽然还在数落他“这么大了还挑食”,眼神里却满是宠溺时,纪槐序握着筷子的手微微一顿。
眼前这热闹而温馨的一幕,像一把钥匙,不经意间打开了他记忆深处某个尘封的匣子。
很久以前,在他还没有落水,身体还没有垮掉的时候……他家里的饭桌,似乎也曾有过这样轻松的氛围。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的呢?
是那场几乎夺走他一切的大病之后吧。
希望的泡沫破灭,骄傲被碾碎,他变成了需要小心翼翼对待的易碎品。
母亲和父亲极端的掌控欲,哥哥哪怕想做点什么也心有余力不足。
他明白家人是为他好,可是他无法接受。
饭桌上的气氛变得越来越沉默,越来越压抑,最终只剩下冰冷的餐具碰撞声。
那些温暖,早已被漫长的病痛和随之而来的隔阂冲刷得模糊不清,仿佛只是他虚弱时做的一场美梦。
心脏像是被细密的针扎了一下,传来一阵熟悉的、闷闷的钝痛。
他下意识地垂下了眼眸,长长的睫毛掩去了眼底一闪而过的落寞和酸楚。
一直用余光关注着他的秦峪,敏锐地察觉到了他这细微的情绪变化。
虽然不知道具体原因,但纪槐序周身瞬间笼罩上的那层若有若无的孤寂感,让秦峪的心也跟着揪了一下。
桌下,秦峪温热的手悄悄伸过去,轻轻覆盖在纪槐序微凉的手背上,用力握了握。
纪槐序微微一颤,从短暂的失神中惊醒。
他抬眼,对上秦峪关切而温柔的目光。
手背上传来的坚实温度和秦峪无声的安慰,像一道暖流,缓缓驱散了他心底骤然涌起的寒意。
他反手,轻轻回握了一下秦峪的手,然后不动声色地抽了出来,继续低头吃饭。
只是这一次,他咀嚼的动作慢了些。
“小序,再喝碗汤吧?”
晏舒热情的声音再次响起。
纪槐序抬起头,唇边漾开一抹极淡却真实的微笑。
“好,谢谢阿姨。”
——
晚餐在温馨的气氛中结束。
晏舒看着纪槐序略显疲惫的神色,以及窗外早已浓重的夜色,不由分说地留他们住下。
“这么晚了,又冷,跑来跑去多折腾。小序身体要紧,就在这儿住下,房间都收拾好了。”
晏舒态度坚决,带着不容拒绝的关切。
秦峪看向纪槐序,用眼神询问他的意思。
纪槐序看着晏舒殷切的目光,最终轻轻点了点头。
“那就打扰阿姨了。”
“打扰什么,都是一家人。”
晏舒笑得开怀,立刻指挥秦峪。
“你和小序去你房间休息,洗漱用品都备了新的。”
秦峪的房间在二楼,宽敞明亮。
晏舒显然经常打扫,房间里一尘不染。
“你先坐会儿,或者去洗个澡?热水应该很足。”
秦峪有些紧张地打量着房间,生怕哪里让纪槐序不习惯。
纪槐序“嗯”了一声,目光却不由自主地书桌旁的箱子吸引。
他走过去,手指无意识地拂过书桌的边缘。
秦峪正从衣柜里拿出干净的睡衣,回头看见纪槐序站在书桌旁,心里咯噔一下,瞬间想起那旁边的箱子装着什么。
他放下睡衣,几步走过去,语气带着点不易察觉的慌乱。
“那个……都是些以前的旧东西,没什么好看的……”
纪槐序却已经伸手,打开了箱子。
箱子里有一个稍微大点的盒子。
盒子有些分量,表面打磨得很光滑。
“槐序……”
秦峪的声音带着一丝哀求。
纪槐序抬眸看了他一眼,那眼神平静,却让秦峪后面阻止的话都咽了回去。
他认命地叹了口气,像是等待审判一样站在旁边。
纪槐序把盒子放在桌上,轻轻打开。
里面是摆放得整整齐齐的、厚厚的几大本相册,以及一些零散的信封、卡片。
纪槐序拿起最上面一本相册,翻开。
第一页,就是他大学时在校园音乐节上弹奏钢琴的照片。
照片有些模糊,角度也像是偷偷拍摄的,但恰好捕捉到他微微低头,睫毛垂落,专注投入的侧脸。
舞台的灯光落在他身上,仿佛整个人都在发光。
他指尖顿了顿,继续往后翻。
有他在图书馆靠窗座位看书的侧影。
有他在公共课教室里听课的背影。
有他在林荫道下喂那只黑猫时难得的柔和表情……
很多连他自己都早已遗忘的瞬间,都被镜头悄然定格。
照片的质量参差不齐。
有些明显是远距离偷拍,有些则像是从学校论坛或活动纪念册上保存下来再冲洗的。
纪槐序一页页翻着,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缓缓填满,又酸又胀。
他以为,秦峪家里那个小盒子就已经是全部。
直到此刻,看到这些沉甸甸的相册,实实在在的证据,他才真切地感受到,那份注视有多么漫长和细致。
他放下相册,又拿起一个信封,里面倒出来几张泛黄的纸片。
是学校当年文艺汇演的节目单,上面用笔圈出了他的名字和表演曲目。
还有一张皱巴巴的、他当年随手丢进垃圾桶的、写了几句旋律草稿的废纸,不知怎么也被秦峪捡了回来,小心地压平保存。
所有的这些,都被妥帖地收藏在这个盒子里,跨越了漫长的时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