货运列车碾过铁轨接缝的震感,让煤车厢里的煤灰簌簌往下掉。苏雪把半枚铜雀簪塞进旗袍盘扣内侧,金属凉意透过织锦传来,像极了陈生指尖擦过她耳后时的温度。
“兰草的呼吸越来越弱了。”赵刚忽然把铁钳往煤堆里磕了磕,火星子在黑暗里炸开又熄灭,“刚才那罐头里的字,会不会是陷阱?”他的手在发抖,粗布袖口沾着的煤灰蹭在兰草苍白的脸颊上,倒像涂了层劣质胭脂。
陈生划亮第三根火柴时,苏雪看见他指尖缠着的蓝绸带——和炸药导火索上的一模一样。男人忽然将火柴凑近兰草唇边,微弱的火光里,小姑娘的嘴唇泛着青紫色:“她的药不能断超过六个时辰,”他的声音混着煤屑的干涩,“柳如烟给的特效药,你贴身放着吗?”
赵刚赶紧扯开胸襟,贴身藏着的小瓷瓶在煤块间闪着光。他刚要拔塞子,却被陈生按住手腕:“这药水有股苦杏仁味,”男人捻起瓶塞闻了闻,忽然扔进煤堆,“真正的俄国特效药,该带着松节油的气味。”
苏雪猛地攥紧掌心,那里还留着擦脖颈时沾的药水痕迹。她忽然想起柳如烟给陈生包扎伤口时,指尖划过他马褂第三颗纽扣的动作——那位置,正好藏着夹层里的码头地图。
“柳姑娘的药箱锁,”苏雪忽然往煤堆深处挪了挪,旗袍开衩处的银线在黑暗里若隐若现,“是德国造的弹簧锁,去年在田中办公室见过同款,钥匙孔形状和罐头厂冷藏室的一模一样。”
赵刚的铁钳“当啷”掉在煤块上。兰草忽然抓住他的手腕,声音细得像游丝:“那个嬷嬷给我喂药时,总哼段评剧小调,‘红酥手,黄藤酒’,和柳姑娘划船时唱的调子一样。”
陈生忽然往煤堆里摸,指尖触到块冰凉的金属。他拽出来时,煤渣簌簌掉落,露出支勃朗宁手枪,枪身刻着朵海棠花——和沈老三佛珠盒底的火漆印分毫不差。
“这是军统的特制配枪,”苏雪认出枪管上的编号,和父亲留下的档案里记载的一致,“去年南京大屠杀纪念馆失窃的那批军火里,就有这型号。”她忽然按住陈生上膛的手,“保险栓被动过手脚,一开枪就会炸膛。”
男人果然在扳机护圈内侧摸到道细缝,用指甲划开时,掉出截卷成米粒大的纸团。苏雪展开来看,月光透过煤车厢缝隙漏进来,照亮上面用胭脂写的字:“宫泽的左膀右臂,是青岛商会会长的三姨太”。
“王月娥,”赵刚忽然闷哼一声,铁钳在煤堆里划出刺耳的声响,“那女人原是天津卫的评剧皇后,艺名就叫‘海棠红’,当年和沈老三的相好同台唱过《游园惊梦》。”他往兰草怀里摸,掏出块碎镜片——是从育婴堂嬷嬷的梳妆盒里偷的,“这镜子背面刻着的海棠花,和王月娥旗袍上绣的一模一样。”
火车突然减速时,苏雪听见煤车厢外传来哨声。三短两长,是军统约定的紧急集合信号。陈生猛地掀开顶部的透气栅格,冷雨混着煤烟灌进来,他指着远处站台的信号灯:“那不是普通的货运站,”男人的喉结动了动,“看见信号灯杆上的樱花标识了吗?是日本宪兵队的秘密中转站。”
赵刚突然将铁钳插进煤堆深处,撬起块松动的铁板。下面露出个暗格,里面藏着套日本宪兵制服,领章上绣着“渡边”二字——和货车司机平安符上的名字一样。
“这是柳如烟提前藏的?”苏雪摸着制服袖口的金丝绣线,忽然想起巡捕腰间的毛瑟枪,“她早就知道我们会坐这趟车。”她的指尖在衣兜内侧划了划,摸到片硬纸,抽出来一看,竟是张青岛码头的通行证,照片处贴着片海棠花瓣。
陈生忽然将制服往赵刚怀里塞:“你穿这个最合身,”他的目光扫过苏雪旗袍上的血迹,“苏雪扮成被押送的女囚,我来当押解的宪兵。”男人忽然凑近她耳边,呼吸里带着烟草和煤屑混合的气味,“记得五年前在南京,你扮成日本侍女混进领事馆时,也穿了身红。”
苏雪的后颈突然发烫,那里的樱花印记像是要烧起来。她想起那晚打碎的清酒瓶,玻璃碴在掌心划出的伤口,和此刻攥着通行证的痛感重叠在一起。
“青岛商会会长的三姨太,”赵刚正往宪兵制服里塞铁钳,粗笨的动作把衣扣崩飞了两颗,“左手小指缺了半节,和兰草照片里的安娜一模一样。”他忽然僵住,“难道王月娥就是安娜?”
兰草突然咳嗽起来,咳出的血珠滴在煤块上,像极了罐头里融化的字迹。苏雪刚要伸手扶她,却被陈生拽住手腕——男人的指尖正对着她旗袍第三颗盘扣,那里藏着从陈生马褂里掉出来的半枚铜雀簪。
“火车要进站了。”陈生忽然将自己的马褂脱下来,罩在苏雪身上。烟草味混着淡淡的檀香味裹住她,让她想起沈老三佛珠盒里的香气,“把旗袍领口的铜雀簪摘下来,王月娥对这东西很敏感。”
苏雪摸到盘扣内侧的金属时,忽然想起柳如烟说的“四月十七”。五年前的那天,她正在圣约翰大学的图书馆,看着导师伊万教授被两个穿和服的男人架走,他口袋里露出的半截铜雀簪,和自己丢失的那枚正好成对。
“伊万教授的妹妹,”苏雪的声音在发抖,马褂下摆扫过煤堆里的手枪,“当年在天津戏班唱坤角,艺名就叫海棠。”她忽然攥紧陈生的手腕,“你早就知道对不对?从你把半枚簪子给我的时候。”
男人的喉结动了动,没说话。这时火车猛地停了,站台传来日本兵的呵斥声。陈生突然将手枪塞进苏雪掌心:“这枪的保险栓我修好了,”他往赵刚手里塞了串钥匙——铜柄刻着的海棠花正在煤光里闪,“罐头厂冷藏室的第三排货架,有块松动的瓷砖。”
赵刚刚把兰草背到背上,煤车厢门就被拉开了。探照灯扫进来时,苏雪看见站台上的日本兵臂章——青岛宪兵队特高课,和陈生从司机那摸来的玉佩内侧刻字一致。
“你们是哪部分的?”带头的日本兵用生硬的中文呵斥,军靴往煤堆里碾了碾,正好踩在那枚被扔掉的药瓶塞子上。他的目光在陈生的宪兵制服上停留片刻,忽然冷笑,“坂田少佐的制服,怎么穿在你身上?”
陈生突然用日语回话,语速快得像机关枪。苏雪听不懂内容,却看见日本兵的脸色渐渐变了。男人忽然拽了拽她的胳膊,用中文低喝:“还不快把这个共党婆子带下去!”
被推下车厢的瞬间,苏雪故意踉跄了几步,马褂下摆扫过日本兵腰间的佩刀——刀鞘上的樱花纹,和黄巡捕铁牌上的图案一模一样。她忽然想起货车司机后窗的戏票,梅郎《贵妃醉酒》的票根角落,火漆印里也藏着同样的花纹。
站台尽头的仓库亮着灯,苏雪被陈生推着往那边走时,看见墙角蜷缩着个穿和服的女人。她的发髻歪在一边,露出耳后块青紫色的胎记——和沈老三地窖里那具“尸体”后颈的印记一模一样。
“那是商会会长的二姨太,”陈生的声音贴着她的耳畔,带着烟草的热气,“上个月在码头‘失足’落水,尸体至今没找到。”他忽然停住脚步,日本兵正在搜查赵刚背上的兰草,“别回头,王月娥就在仓库门口。”
苏雪眼角的余光扫到仓库门柱旁,一个穿墨绿色旗袍的女人正往这边看。她的指尖夹着支细长的女士香烟,左手小指果然缺了半节,旗袍开衩处露出的银镯子,在探照灯下闪着诡异的光——那镯子内侧刻着的俄文字母,正是“安娜”的缩写。
“陈先生别来无恙?”王月娥忽然用流利的俄语开口,烟圈在她唇间散开,像极了苏雪记忆里天津卫戏台上的水袖,“五年前南京一别,您的日语倒是越发地道了。”
陈生的手突然按在苏雪肩上,力道重得让她几乎跪下。她听见男人用俄语回话,语气里的寒意让仓库屋檐的冰棱都似在发抖:“伊万教授的研究资料,你藏在哪?”
女人突然笑起来,翡翠耳坠在探照灯下晃成绿色的闪电:“苏小姐掌心里的刀疤,还在渗血吗?”她的目光越过陈生,直直射向苏雪,“当年你打碎的清酒瓶,瓶底刻着的樱花纹,和宫泽的印章一模一样呢。”
苏雪猛地攥紧掌心,那里的旧伤果然在发烫。她想起那晚在图书馆,伊万教授指着清酒瓶说的话:“这是日本731部队的实验容器,里面的炭疽菌,能让整座城市变成死地。”
“兰草快不行了!”赵刚突然嘶吼起来,粗布衫被日本兵扯开,露出贴身藏着的小瓷瓶。王月娥的目光瞬间变得锐利,像极了苏雪见过的那些藏在水袖里的飞刀。
“把孩子带到冷藏室。”女人忽然弹了弹烟灰,火星落在她墨绿色的旗袍上,“那里的恒温设备,能暂时稳住她的心脏病。”她往陈生手里扔了串钥匙,铜链上挂着枚樱花形吊坠,“第三间库房的密码,是四月十七。”
陈生刚要接过钥匙,却被苏雪拦住。她忽然扯开陈生的马褂,露出旗袍上的血迹:“这是沈老三的血,”她故意把“沈老三”三个字咬得很重,“他说只要用您的海棠花钥匙,就能打开啤酒厂的发酵池。”
王月娥夹着香烟的手指猛地一颤,烟灰落在旗袍前襟的海棠花刺绣上,烧出个焦黑的小洞。苏雪看见她耳后闪过一丝极淡的樱花印记——和自己后颈被药水擦掉的一模一样。
“沈老大果然没死。”女人忽然将香烟摁在仓库的木柱上,火星子溅在“青岛商会”的木牌上,“他当年在戏班用的那把铁钳,钳口倒齿的形状,和赵先生手里的这把分毫不差。”
赵刚突然将铁钳往地上一顿,钳口的倒齿在月光下闪着寒光:“我爹死的那天,就是被这种铁钳夹碎了手腕。”他的声音在发抖,“沈老三说过,杀我爹的人,左手小指缺了半节!”
王月娥忽然大笑起来,笑声惊飞了仓库屋檐下的夜枭:“赵师傅当年帮日本人运炭疽菌,就该想到有这么一天。”她往苏雪手里看,“苏小姐藏在盘扣里的铜雀簪,还是交给我保管吧,免得被宫泽看见,又要想起伊万教授的那些研究。”
苏雪猛地后退半步,撞在陈生怀里。男人的手掌贴着她的后心,那里正是旗袍衬里藏着码头地图的位置。她忽然想起黄巡捕说的“沈老三的血能造假死”,原来那老东西的血里掺了河豚毒素,能让人脉搏暂停三个时辰。
“火车要开了。”陈生忽然将王月娥扔来的钥匙塞进赵刚手里,“去冷藏室等我们,记住第三排货架。”他的指尖擦过赵刚的铁钳,动作快得像在传递什么信号。
赵刚背着兰草刚要走,却被日本兵拦住。王月娥忽然掏出个珐琅烟盒,上面刻着“宫泽雄一”的名字:“这是特高课课长的手谕,”她往日本兵手里塞了张字条,“让他们去啤酒厂搜查。”
苏雪看见字条上的樱花印章时,忽然想起货车司机往轮胎缝里塞的那张海棠花。她猛地拽住陈生的马褂:“柳如烟给的地图是假的,啤酒厂根本没有暗道!”
陈生反手握住她的手腕,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她的骨头:“王小姐的相好,”他忽然用中文对王月娥说,“就是当年卡尔登大戏院的梅郎吧?他现在藏在宪兵队的档案室,负责伪造出入境证件。”
王月娥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尽,翡翠耳坠晃得更厉害了:“你把梅郎怎么样了?”她突然从旗袍袖管里滑出把匕首,刀鞘上的樱花纹在探照灯下闪着冷光,“宫泽说过,谁要是动他,就让谁尝尝炭疽菌的滋味。”
苏雪突然想起沈老三佛珠里的毒针,那些淬了炭疽菌的银质针头,针尖的弧度和匕首的形状惊人地相似。她刚要提醒陈生,却看见男人突然抓住王月娥持刀的手腕——他的拇指正按在女人左手小指的断口处。
“梅郎在档案室里藏了份名单,”陈生的声音像淬了冰,“记录着所有被注射炭疽菌的码头工人。”他忽然将王月娥往仓库里推,“你要是想救他,就带我们去见宫泽。”
女人踉跄着撞在木柱上,探照灯扫过她的脸,苏雪看见她眼角的泪痣——和照片里穿俄式布拉吉的安娜一模一样。王月娥忽然从发髻里抽出支银簪,簪头刻着的海棠花正在发抖:“这是梅郎送我的定情物,”她的声音带着哭腔,“他说只要用这个能打开卡尔登大戏院的地下室。”
陈生接过银簪的瞬间,苏雪看见他马褂内侧露出的半截怀表链——那款式,和黄巡捕总揣在怀里的那只一模一样。她忽然想起货车上陈生说的“黄巡捕的皮带扣生了锈”,现在才明白,那锈迹其实是故意做旧的铜绿,下面藏着的,是“军统”二字的刻痕。
仓库外突然传来爆炸声,火光映红了王月娥的脸。女人突然抓住苏雪的手腕,力道大得像要捏碎她的骨头:“宫泽在樱花号的酒窖里藏了三桶炭疽菌,”她往仓库深处指,“从地窖的密道走,能直达码头。”
陈生突然将银簪插进仓库的木柱锁孔,暗门吱呀作响地打开时,苏雪看见里面堆着的木箱——上面印着的“哈德门香烟”商标,和货车篷布外的广告画一模一样,只是角落多了个极小的樱花印记。
“这些箱子里根本不是香烟。”赵刚不知何时又折了回来,铁钳正卡在一个木箱的锁扣上,“兰草在冷藏室发现了这个。”他扔过来个罐头,苏雪接住时,罐底的樱花凹陷硌得掌心生疼。
陈生用银簪撬开罐头,里面的深绿色液体泛着诡异的光泽。男人突然将液体泼在木箱上,漆皮瞬间起泡脱落,露出里面的金属外壳——上面印着的731部队标识,在火光里像只狞笑的鬼。
“这是凝固汽油弹,”王月娥的声音在发抖,“宫泽要在明晚的酒会上,炸毁整个青岛港。”她忽然抓住陈生的胳膊,“梅郎说,只有伊万教授的抗体血清,能解炭疽菌的毒。”
苏雪猛地想起铜雀簪里的照片,背面的俄文除了“四月十七”,还有行极小的字迹——“血清藏于牡丹瓶”。她忽然扯开旗袍盘扣,将半枚铜雀簪塞进陈生手里:“圣约翰大学的校史陈列馆,有个牡丹纹的青花瓷瓶。”
男人的指尖触到簪子断口处的“陈”字时,突然攥紧了拳头。苏雪看见他喉结剧烈滚动着,像在吞咽什么滚烫的东西。这时仓库外传来密集的枪声,王月娥突然将他们推进暗门:“我引开追兵,”她往陈生手里塞了个玉佩,“这是梅郎的护身符,能让码头的巡逻兵放行。”
暗门关上的瞬间,苏雪听见王月娥用日语大喊:“人犯往啤酒厂跑了!”她的声音里带着笑意,像极了当年在天津卫戏台上,那个能用水袖藏三把飞刀的海棠姑娘。
地窖里的霉味混着海水的咸腥扑面而来,陈生划亮火柴时,苏雪看见墙壁上的刻痕——是串歪歪扭扭的数字,和罐头里融化的字迹一模一样。男人忽然将火柴凑近墙壁,火光里,那些数字组成的图案,竟是幅简易的码头地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