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袍老者离去约莫一炷香后,慕卿璃羽睫微颤,悠悠转醒。
耶律宏一直守在一旁,见状立即俯身,动作轻柔地扶着她靠坐在软枕上,低沉的声音里带着不易察觉的试探与关切:
“卿卿,现在感觉可好些了?”
慕卿璃却不答话,只是怔怔地望着他,那双秋水般的眸子里迅速凝聚起水汽。
随即,泪珠如同断了线的珍珠,无声地滚落,浸湿了鬓角。
“王爷,我……我想起来了……”
她哽咽着,声音破碎不堪,带着一种仿若迷途孩童般的无助;
“我要回家……”
又是“回家”,他猛地握住她微凉的柔荑,力道不自觉地加重,目光紧紧锁住她泪痕交错的小脸,语气急切:
“卿卿,你告诉本王,你究竟想起什么了?”
他越是追问,慕卿璃便越是抗拒,死死咬住已然失了血色的下唇,将那可怜的唇瓣咬得几乎要渗出血来。
她只是摇头,眼泪掉得更凶,单薄的肩膀微微颤抖,仿佛承受着巨大的痛苦与委屈。
耶律宏看着她这副梨花带雨、脆弱易碎的模样,心头那点疑虑与焦躁,终究被怜惜与不耐交织的情绪压了下去。
他只得放软了声调,耐着性子细细哄劝,言辞恳切,极尽温柔。
大约哄了一盏茶的功夫,慕卿璃估摸着火候已到,才终于抬起朦胧泪眼,抽噎着,断断续续地开口,声音轻得如同耳语:
“卿卿……记得,王爷曾说过……此生唯愿与卿卿,一生一世一双人……”
她吸了吸鼻子,努力回忆的模样显得格外认真;
“还说……为卿卿种下了一片梅林,只为我们二人赏玩……”
她的话语在此处微微一顿,巨大的悲伤再次涌上,泪落得更急:
“今日……卿卿瞧见那片梅林,心里不知有多欢喜,以为……以为王爷待卿卿之心从未变过。可……可是那位夫人却说……她才是王爷的妻子,说卿卿是不知从哪里跑来的野女人……还说……那片梅林,是王爷特意为她种下的……”
耶律宏听闻这番“记忆”,先是心头一凛,随即猛地联想到东璃皇宫里确实存在的梅林;
自己曾与安嫔在那里……
他立刻“明白”过来;
定是那片梅林勾起了她脑中一些混乱的、属于东璃皇后的残影,却与现实的认知完全错位。
原来如此!
悬在心头的巨石轰然落地,巨大的庆幸感让他几乎要舒一口气。
只要不是想起真正的身份,这点女儿家的醋意与混淆,根本无足轻重。
心下大定的耶律宏,不愧是风月场上的老手,面上瞬间堆满了心疼与无奈,那些精心编织的情话与谎言几乎是信手拈来,温柔得能溺死人:
“傻卿卿,你听的什么胡话?那片梅林,自然是为你而植。本王心中,从来只有你一人,那些庸脂俗粉,如何能与你相提并论……”
慕卿璃眨着那双被泪水洗刷得愈发清澈明亮的眼睛,静静地听着他面不改色地胡诌。
内心冷笑连连,面上却配合地随着他的话语,时而因“甜蜜回忆”破涕为笑,时而又因“委屈”低声啜泣……
将一个因爱而不安、又极易被安抚的痴情女子形象,演绎得淋漓尽致。
慕卿璃轻轻拭去颊边泪痕。
再抬眸时,眼中水光潋滟,那漾开的浅淡笑意里,交织着全然的依赖、未散的委屈,以及一丝恰到好处、引人怜惜的惊惧。
“王爷既如此说,卿卿便信了。”
她声音轻柔,带着哭过后特有的微哑,像羽毛般搔刮着耶律宏的心尖。
一只素手却下意识地抚上自己的脸颊,仿佛那凌厉的掌风留下的无形刺痛仍未消散。
“只是……”
她话音一转,纤长的睫毛垂下,掩住眸底暗流;
“方才玉夫人她……当着那么多下人的面就要掌掴卿卿,口口声声说卿卿不过是无根浮萍,只仗着几分颜色迷惑王爷……卿卿,卿卿当真是怕了……”
她说着,纤弱的身子仿佛因这不堪回首的记忆而微微颤抖。
“王爷,卿卿知道您心中唯有卿卿一人,对玉夫人不过是权衡利弊,虚与委蛇……但是……”
她适时地在此停顿,眼眶瞬间又盈满了泪水,欲落不落。
她攥着耶律宏衣袖的指尖微微用力,带着依赖的轻晃,声音愈发娇软可怜:
“但是,玉夫人她……今日若非王爷您来得及时,卿卿还不知会被她欺凌成什么模样……我怕,我怕下次……她身负武艺,性子又那般悍烈,更有……更有那位战功赫赫、连王爷您也要敬重几分的父亲撑腰……”
话语至此,她蓦地收声,像是骤然意识到自己失言,泄露了不该说的顾虑,怯生生地抬眼偷觑耶律宏的神色。
果然,耶律宏的面色已沉了下来,眸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阴鸷。
慕卿璃不着痕迹地在他视线之外,唇角勾起一抹转瞬即逝的冷嘲。
“可卿卿却只有王爷……”
她将脸埋在他胸前,声音闷闷的,充满了无助;
“若……若她下次还这般不管不顾地欺辱我,恰巧王爷又不在身边,卿卿……可如何是好……”
忽然,她抬起湿漉漉的眼眸,那目光里盛满了委屈、恐惧,还有一种仿佛即将诀别的不舍,痴痴地望着他:
“王爷……不如,不如您把卿卿送走吧……送到一个安静的地方去。”
“卿卿自己受些委屈不打紧,若是因这后宅妇人的争风吃醋,损了王爷的清誉与前程,卿卿……就是万死也难辞其咎了……”
耶律宏凝望着怀中人泫然欲泣的眉眼,听着她那番娇软绵软的言语,一股难以名状的憋闷感猛地堵在心口,几乎让他喘不过气。
他何尝不知,慕卿璃字字句句皆是实情。
这些年来,玉夫人依仗着那位掌北夷三分之一兵权的父亲,在他这后院里何止是横行无忌?
打杀几个不入流的妾室,在他眼中原本如同拂去尘埃;
女人而已,旧的不去,新的不来,他耶律宏从不在意。
可玉夫人的手,伸得太长了。
连同那些刚刚有孕的妾室,也都难逃她的毒手;
若非她手段狠绝,他的后院何至于除了她所出的那一儿一女,便再无所出?
子嗣单薄,始终是他潜藏的一根尖刺,是他在权力棋盘上不愿示人的一处隐痛。
慕卿璃这番以退为进,他岂会看不穿?
但是,偏偏戳中了耶律宏心中的痛。
他眼底翻涌着暗色……
而感受到怀中轻颤的身躯像易碎的琉璃,偏生还要故作懂事地推开他。
他臂弯猛然收紧,几乎将人揉进骨血里,声音里带着压抑的怒意:
“胡说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