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凛未等南无双从惊愕中回神,已亲手执起案上那对描金合卺杯,斟满清酒,径自走到了临窗的位置。
“过来。”
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
南无双虽不明所以,仍依言走至窗边。
对面主殿寝卧的轩窗不知何时被推开了一道细缝。
柳馨怡立于窗后,正清清楚楚地看见对面窗纸上映出一双人影:
男子高大挺拔,微微倾身;女子身姿纤细,仰头相就。
两人的手臂缓缓交缠,身影在烛光下亲密叠合,正是在行那合卺交杯之礼。
柳馨怡那双不大的三角眼里几乎要淬出毒火来,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她从齿缝间挤出低斥:
“伤风败俗!不过皆是凭恃颜色、以狐媚手段惑主的轻佻之辈,竟行此不知廉耻之事!”
她胸中妒恨翻涌,正自咬牙切齿,却见对面窗内的烛火倏然熄灭,陷入一片暧昧的黑暗。
“混账!”
柳馨怡勃然变色,惯有的刻板仪态再也维持不住,声音因愤怒而尖利起来:
“尊卑有序,上下有别!我乃陛下亲册、皇后钦点的侧妃,若论侍寝,自当以本宫为先!她一个区区庶妃,安敢如此僭越!本宫今日定要与她分说清楚,教她知晓何为东宫规矩!”
说罢,她竟要拂袖而出,直往侧殿问罪。
柳嬷嬷此刻倒是清醒万分,急忙侧身阻拦,急声道:
“主子!万万不可啊!”
“有何不可?”
柳馨怡猛地停步,冷冰冰地睨着她,目光如刀。
柳嬷嬷艰难地吞咽了一下,心中暗叹自家小姐在府中被娇宠太过,养就了一副宁折不弯、丝毫不知转圜的刚硬性子,凡事只论黑白对错,全然不通晓男女间那些婉转微妙的情愫。
过刚易折啊!
她犹豫片刻,字斟句酌地劝道:
“主子,殿下此刻正在兴头上……您若此刻前去理论,岂不是扫了殿下的兴致?男子于床笫之事上,若是……若是不得尽兴,难免心生愠怒。届时,即便主子您占着理,只怕殿下也听不进去了呀!”
她一边说,一边小心翼翼觑着柳馨怡的脸色,见其虽面沉如水却并未立刻发作,才敢继续低声劝道:
“那南氏不管原是哪国的公主,既入东宫,名份上便是庶妃,永远低您一头。来日方长,主子您要想拿捏她,何时不能?何必非要在此刻,去触殿下的逆鳞呢?”
许是太子方才那番毫不留情的训斥终究起了几分威慑之用,柳馨怡竟罕见地将这番话听了进去。
她僵立片刻,猛地一甩袖,转身走回妆台前坐下,背脊挺得笔直,声音冷硬如铁:
“伺候梳洗,更衣。”
她望着镜中自己刻板而缺乏柔情的面容,语气森然,仿佛在陈述一项庄严的使命:
“前头那位太子妃便是个不晓事、不懂规矩的,才将东宫搅得乌烟瘴气,狐媚之风盛行。日后,少不得要本宫多费心力,整肃宫闱,拨乱反正,以正视听!”
柳嬷嬷见主子总算暂歇了即刻问罪的心思,暗暗松了口气,连忙上前伺候。
只是看着镜中那双依旧燃烧着不甘与妒火的三角眼,她知道,此事绝难善了。
南无双依言行至窗边,接过萧凛递来的合卺酒,仰头将杯中酒液饮得一滴不剩,喉间掠过一丝辛辣。
而萧凛,却只是指尖轻触杯沿,略作姿态,并未真正饮下。
随即,他反手一挥,案上那对耀眼的红烛应声而灭,寝殿内霎时陷入一片昏暗,唯剩角落一盏如豆的油灯,摇曳着微弱孤光,将人影拉得模糊而漫长。
而萧凛本人,早已无声地移至通向后院的那扇窗边。
“今夜,柳氏亲眼目睹孤与你共饮合卺,继而‘留宿’于此。”
他的声音在昏暗中显得格外清晰冷静,不含丝毫温情,“你要的压过她一头的颜面,孤,悉数予你了。”
他话锋微转,带上一丝不容置疑的警告:
“你是个聪明人,当明白何事该守口如瓶,何事……又该视若无睹。”
“孤尚有要务处理,你自行安歇。东宫如今暂无主母,明日无需晨昏定省。”
语毕,他身形利落地一掠,便悄无声息地越窗而出,融入夜色。
窗外,总管太监福禄早已垂手恭候多时。见主子出来,立刻躬身提灯,欲在前引路。
然而,萧凛仅行出数步,却倏然停驻。
他侧首,沉声吩咐:“你,留在此处。”
福禄微微一怔,旋即心领神会。
如今这东宫人多眼杂,各方耳目遍布,这出戏,既开了场,便需做得滴水不漏,直至曲终人散。
他方才还在暗自诧异,殿下今日为何会如此顺应南庶妃的心思,原来不过是借力打力,顺水推舟。
南无双欲争一时之气,殿下便正好借此让那柳侧妃亲眼见他“宠幸”庶妃。
一来全了南氏的面子,二来,更是要将柳氏那过分灼人的注意力,从慕侧妃身上引开。
或许,今日柳氏那句“莫将她置于炭火之上炙烤”,竟阴差阳错地点醒了殿下。
福禄心中不由暗暗啧叹:
殿下对慕侧妃,何止是有心,如今竟是愈发肯用心思,处处为她绸缪考量了!
唉,这大抵便是爱与不爱的区别吧?
往昔的宋昭华纵然享尽椒房独宠,风光无限,他却也从未见殿下如此细致入微地为其经营打算过。
果真是英雄难过美人关么?
况且是侧妃娘娘那般世间罕有的绝色与慧心,只怕任是谁得了,都会忍不住捧在手心,倾其所有地呵护着。
福禄心底思绪翻涌,脚下却放得极轻极快。
他侍奉太子多年,殿下这些年来是如何步步为营、如履薄冰地走来,外人或许只见储君尊荣,他却深知其中心酸;
殿下要顾全皇后娘娘的期望,要稳固太子之位,要平衡朝堂势力,要心系黎民百姓……唯独很少有为自个儿活的时候。
自打有了慕侧妃,殿下的日子方才像是真正有了烟火人气。
连他这等在身边伺候的奴才,都能从殿下偶尔舒展的眉宇间,感受到那份难得的暖意与松快。
他是真心实意地为殿下感到欣慰。
只盼着宫里这些新来的、旧日的娘娘小主们都能有些眼色,消停些日子,让他家主子也能过几天舒心日子。
他是真心觉得,这女人多了,对于一位志在四方的储君而言,未必是福,反倒是非不断,徒增负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