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秋的晨风自窗隙潜入,携着几分凉意,拂动了室内的纱幔。
瑄儿听完慕卿璃的话,那双清澈的眸子里没有丝毫动摇。
他挺得笔直的小小身躯倏然一沉,跪在冰凉的金砖地上, “瑄儿绝不后悔!”
童声清亮,却掷地有声。
“瑄儿誓死追随小师叔,甘苦与共,进退同舟。若违此誓,天地不容,甘受雷殛!”
慕卿璃凝视着他,片刻,她才俯身,伸手将他从地上稳稳抱起,掌心感受到他衣料下微微的凉意。
“好,瑄儿,记住你今日的誓言。小师叔……不希望有见到誓言成谶的那一天。”
她从不轻率阻止他人立下重誓。
亲身历经穿越与雷劫,又亲眼见证宋昭华诡谲的重生,她比任何人都更相信冥冥之中自有天道轮回,苍穹之上必有法眼如炬。
故而——
若这誓言仅是惺惺作态的虚言,那么天打雷劈,亦是咎由自取。
若此人恪守誓言,忠贞不渝,那么一切刑罚自然与他无关。
既然如此,该有的仪式与重量,一丝一毫都不能减免。
无论男女老幼,轻易得来的承诺总难被珍惜,这是人性深处的幽微之处,毋庸置疑。
她将瑄儿放下,依旧维持着平视的姿态,望入他眼中:
“瑄儿,报仇最下乘的,便是杀敌一千,自损八百。若要报复一个人,既要让其付出代价,更要让自己全身而退,这是小师叔行事的第一要则,切记,不可急切。可能明白?”
瑄儿郑重点头,眼神锐利而冷静:
“瑄儿明白。瑄儿绝不急躁,更不会擅自行动,一切皆听从小师叔安排。”
慕卿璃眼中掠过一丝满意的微光。
她唇角轻扬,招了招手:
“你过来。还记得昨日你师傅交代你的事吗?”
“瑄儿记得!”
小家伙答得毫不犹豫。
“好。昨日的计划照旧,但……”
她话音微顿,指尖在空气中轻轻一点,“需额外加一场‘碰瓷’的戏码。你附耳过来。”
瑄儿立刻凑上前,凝神细听。
随着慕卿璃的低语,他原本紧蹙的小眉头渐渐舒展开来,眼底的光芒越来越亮,最后甚至闪过一丝与他年龄极不相符的、灵动的狡黠。
待慕卿璃说完,瑄儿已然胸有成竹,小脸上满是跃跃欲试的沉着:
“瑄儿这就去准备!”
一直旁观的齐毓摇着手中的玉骨折扇,看着那小不点儿对慕卿璃全然信服、言听计从的模样,不由轻笑摇头,叹息声里带着三分无奈七分纵容:
“一只道行高深的狐狸已然够难应付了,这又亲手教出一只心思百转的小狐狸来……这东宫日后怕是愈发‘热闹’了。”
慕卿璃自然听出师兄话中的打趣,她转过头,睁着一双水光潋滟、无辜又灵动的鹿眼,语气娇憨却堵得人无言以对:
“师兄此言差矣,论起来,我们这般……不都是师兄您一手调教出来的么?”
齐毓闻言,只得再次无奈摇头,唇角却抑制不住地扬起一抹笑意。
是啊,在他这位千灵百巧的小师妹面前,他何曾真正占过上风?
终究是……心甘情愿地宠着她罢了。
自那夜慕卿璃一番若即若离的撩拨,勾得萧凛心火燎原却无从纾解后,他竟是夜夜都宿在撷芳阁。
只是每回都刻意等到慕卿璃已然安睡,方才悄无声息地躺在她身侧。
不来,心头那股躁郁与渴望磨得他难以安枕;
来了,佳人在侧,馨香萦绕,那看得见却碰不得的煎熬更是噬骨灼心。
两相权衡,他终究还是选择了后者,宁愿承受这甜蜜又痛苦的折磨,总归还能软玉在怀。
今日原是东宫纳侧迎庶的好日子,可撷芳阁内却感受不到半分应有的喜庆。
慕卿璃放下手中把玩的叶子牌,侧耳倾听片刻,疑惑渐生:
“嬷嬷,今日不是侧妃与庶妃过门的日子么?”
姜嬷嬷忙应道:“回主子,正是呢。”
“那为何外头一丝喧闹也无?”
慕卿璃蹙起秀眉,“庶妃便也罢了,侧妃是上了玉牒的正经主子,大婚之日怎会如此寂静?是吉时还未到?”
撷芳宫上下原本都小心翼翼,生怕新人入宫惹得自家主子不快,故而无人敢主动提及此事。
却不想,慕卿璃自己先问了起来。
姜嬷嬷斟酌着回道:“两位新人……早在一个时辰前就已悄无声息地抬进宫了。”
她略压低了声音。
“听闻,太子殿下直接将两位娘娘都安置在了偏僻的落霞殿,并传下话来,说如今朝廷正值用兵之际,北境百姓受苦,宫中一切用度皆需节俭,故而……并未设宴,也未允大肆庆贺。”
她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带着几分难以言说的意味:
“而那柳侧妃……听说母家号称‘清贵’,嫁妆统共只得十台,比那庶妃不知寒酸了多少……那送嫁的队伍,悄没声息的,怕是连鼓乐都没来得及吹响,便已走到了头。”
慕卿璃闻言,先是一怔,随即不禁莞尔:
“这柳家是嫁女儿,还是急着丢包袱呢?”
笑过之后,她眼底却掠过一丝了然的光。
柳家这般作态,心思何其昭然:明知太子不喜,仍硬要将女儿塞进东宫,岂是真的厌弃?
不过是仗着三年前太子拒婚的那点旧事,刻意摆出这般委屈寒酸的模样,企图博取怜惜与愧疚罢了。
这些盘踞朝堂多年的老狐狸,心肠早就是九曲十八弯,算计深沉。
再想到年初慕家送她入东宫时,那真正的十里红妆,煊赫一时。
如今柳家这区区十台嫁妆,明面上是自诩清流,暗地里何尝不是在给慕家上眼药,用所谓的“廉洁”反衬慕家的“奢靡”,无声无息地捅着软刀子。
若真不看重这个女儿,又怎会人还未进宫,就急不可耐地做了皇后的马前卒,四处搅弄风云?
慕卿璃唇角弯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吩咐道:
“殿下今日要‘辛苦’了,将这盅红豆马蹄百合粥,用那鸳鸯戏水的汤盅盛了,给殿下送去,让他……润润喉,静静心。”
而此刻的萧凛,仍在御书房中。
案前烛火通明,他今日已接连召见了三拨臣工,雷厉风行地重罚了两位大臣,巧的是,这两人或多或少都与那柳家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消息灵通之辈早已嗅到了风中不同寻常的味道。
一时之间,各方目光皆暗暗聚焦于那彻夜亮灯的御书房,心中惴惴,暗流汹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