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夜,玉簪夫人便踏入了沉寂的漪澜殿。
只是,此番她并非孤身前来,身侧还亦步亦趋地跟着一位身量窈窕、低眉顺眼的妙龄少女。
甫一见到形容憔悴、眼底布满血丝的宋昭华,玉簪夫人眼圈瞬间就红了。
那泪水来得又快又真,仿佛积蓄了一整日的担忧终于找到了宣泄口。
天不亮她就收到了宋昭华被废黜的惊雷消息,心急如焚地递了帖子。
她们二人,早已是一根绳上的蚂蚱,荣损与共。
然而,临行前几番思量,她还是带上了这位未来的小姑子,杜锦欣。
这小妮子自从知晓有望攀上东宫这根高枝,一颗心便如猫抓般痒得难受,日日在她耳边旁敲侧击。
如今宋昭华这太子妃之位轰然倒塌,她再想借其势求得皇家赐婚,无异于痴人说梦。
若连小姑子这点念想都办砸了,她未来在婆家的日子怕是更难熬了。
好在……这位表妹终究还是东宫长子的生母,如今肚子里又揣着一个金贵的护身符,在这深宫之中,未必没有东山再起的机会。
只是……
她暗暗摇头,以宋昭华这眼高手低、任性妄为的性子,再拖下去,怕是指望不上了。
好好一副天胡牌,竟能打成这般稀烂,真是不配姓宋!
所以,不再犹豫,她必须尽快将杜锦欣推到太子眼前。
宫里多一个自己人,便是多一分保障,也多一条退路。
而杜锦欣一听说能即刻入宫,更是喜不自胜,恨不得插翅飞来。
于是此刻,这一对姑嫂,便一同站在了这弥漫着淡淡药味、气氛压抑的漪澜殿内。
“我的娘娘啊……您受苦了……”
玉簪夫人几步上前,紧紧握住宋昭华冰凉的手,声音哽咽,情真意切。
从昨夜至今,宋昭华承受的尽是厌弃、指责与冰冷的旨意,此刻骤然听到这样一句带着温度的话语,无论是真心还是假意,都瞬间冲垮了她强撑的壁垒。
她再也抑制不住,伏在玉簪夫人肩头,失声痛哭起来,仿佛要将所有的委屈、恐惧和悔恨都倾泻而出。
过了许久,那撕心裂肺的哭声才渐渐转为低低的啜泣。
待两人落座,玉霞奉上清茶,玉簪夫人觑着宋昭华红肿的眼眶,轻轻拍着她的手背,温言劝慰:
“娘娘快别伤心坏了身子。男人嘛,心肠再硬,也架不住软语温存。待您养好了身子,再慢慢地将殿下的心哄回来便是……”
宋昭华疲惫地闭上眼,摇了摇头,声音带着浓重的沙哑和绝望:
“此次……只怕是……”
“娘娘!”
玉簪夫人不容她将丧气话说完,手上微微用力一握,截住了她的话头,脸上堆起恳切的笑容。
“您还记得前些日子嘱托民妇的话么?您说,将军为国尽忠,家中二老年迈,幼妹孤弱,要民妇多多看顾。民妇不敢怠慢,已将将军的父母双亲,连同小妹锦欣,都接来京中妥善安置了。”
她话锋一转,目光引向身侧一直垂首侍立的少女,语气带着恰到好处的感激与推崇:
“锦欣妹妹得知娘娘如今……心中万分挂念,更是不忍见娘娘独自在此艰难支撑。她一片赤诚,甘愿入宫来,侍奉在娘娘左右,为您分忧解劳!”
这番话,既抬举了锦欣的“孝心”和“情义”,又将自己办事得力、体贴上意的功劳巧妙嵌入,端的是八面玲珑。
随即,她侧首,声音放柔了几分,带着鼓励:
“阿欣,快上前来,让娘娘好好看看你。”
一直安静立于阴影处的少女闻声,缓缓抬起头,莲步轻移,走到殿中光亮处,在宋昭华面前盈盈拜下。
她动作看似恭谨,脊背却挺得笔直,低垂的眼睫微微颤动,泄露出一丝紧张,也掩藏着跃跃欲试的兴奋。
宋昭华微微眯起眼,声音听不出喜怒,带着一种久居上位者惯有的疏离与审视:
“抬起头来。”
玉簪夫人在一旁含笑看着,心中却无声地嗤笑:都沦落到这般田地了,还端着那“本宫”的架子,当真是……可笑至极。
杜锦欣依言,缓缓抬起头,带着几分恰到好处的怯意,望向宋昭华。
那双水盈盈的眸子,如同受惊的小鹿,不安地颤动着。
宋昭华的目光落在她脸上,心底掠过一丝冰冷的、源自前世的熟悉厌恶。
这张脸……她岂会陌生?
这位杜家小姐,也算是出自将军门第。
上辈子,因着这张与慕卿璃有着七八分肖似的面孔,也曾短暂地分走过萧凛的恩宠。
可始终是一个乡野长大,一朝得势便不知天高地厚,那份浅薄的野心,她看得一清二楚。
可最终不过是个摔一跤便丢了腹中龙种、旋即被厌弃的蠢货。
然而此刻,看着这张脸,宋昭华厌恶依旧,但更多的,是盘算。
只要这小蹄子够听话,她不介意点拨一二,让她去搅动那池春水,替自己分走慕卿璃的宠。
原本她也是打算要用上这张脸的。
她这位表姐,倒真是会揣摩时机,将这枚“好棋”及时送到了她手边。
心中主意已定,面上却要做出为难姿态。
宋昭华秀眉微蹙,带着几分自嘲与无奈,转向玉簪夫人:
“表姐,阿欣姑娘这品貌……当真是难得的好颜色,清水出芙蓉一般。只是……”
她幽幽一叹,目光扫过这清冷破旧的殿宇。
“你也瞧见了,我如今这般光景,自身难保。此前应允表姐的赐婚恩典……怕是……有心无力了。”
玉簪夫人何等机敏,立刻堆起十二分的真诚与惶恐,连连摆手:
“娘娘快别如此说!真是折煞死民妇了!你我姐妹至亲,骨肉相连的情分,何须计较这些?
娘娘往日对玉簪的照拂,桩桩件件,玉簪都铭记于心,只恨自己人微力薄,如今见娘娘受难,心急如焚,却帮不上大忙,实在愧煞!”
她言辞恳切,眼中甚至逼出几分水光。
话锋一转,她顺势将杜锦欣往前推了推,语气热切:
“思来想去,唯有将阿欣这丫头送进宫来,陪伴在娘娘身侧,为您端茶递水,解闷宽心,也算尽一份心意。阿欣性子最是柔顺体贴,是个知冷知热的好孩子。况且……”
她脸上适时地飞起两朵红云。
“民妇与将军的婚事,两家已经议定,就赶在下月初。将军是个爽快人,不拘那些繁文缛节,说早些成婚也好安心为国效力。往后咱们更是一家人了,娘娘您千万宽心,莫要见外才是!”
她这番话,仍旧是漂亮,既撇清了自己急功近利送人入宫的嫌疑,又点明了自己即将成为将军夫人的身份,无形中给杜锦欣在宫中的存在增添了一份背景。
宋昭华心中冷笑,这玉簪动作倒是雷厉风行,想必是肚里那个等不及了。
不过……也好,有了这层关系,倒是更好拿捏。
她脸上瞬间绽开一抹温煦的笑容,带着真切的“欢喜”:
“当真?那可真是天大的喜事!恭喜姐姐觅得良缘,与将军……有情人终成眷属了!”
话音未落,她毫不犹豫地捋下自己腕上那只通体碧绿、水头极足的翡翠镯子。
那镯子一望便知是内造珍品,价值非凡。
她将镯子不容分说地塞进玉簪夫人手中:
“仓促之间,不及备礼,这镯子便权当贺仪,姐姐莫要嫌弃,沾沾喜气。”
玉簪夫人触手生温,心头狂喜,面上却强作惶恐推辞:
“娘娘!这太贵重了!民妇万万……”
“姐姐再推辞,便是与我生分了。”
玉簪夫人这才“勉为其难”地收下,摩挲着那冰凉的玉镯,脸上的笑容几乎要溢出来。
她立刻转头,对着杜锦欣语重心长地叮嘱:
“阿欣,你瞧见没?娘娘待我们何等亲厚!娘娘是最和善不过的贵人,如今不过是遭了小人暗算,一时困顿。
你且记住,娘娘是东宫长子的生母,如今又怀有皇嗣,福泽深厚,前程远着呢!
往后在宫中,你要事事以娘娘为先,尽心侍奉,多为娘娘解忧分劳,知道吗?”
杜锦欣始终低眉顺眼,闻言,更是深深福下身去,声音娇柔婉转,带着十足的驯顺:
“嫂子放心,阿欣省得。能侍奉在娘娘左右,是阿欣几世修来的福分。阿欣定当谨记嫂子和娘娘教诲,事事以娘娘为重,绝不敢有半分懈怠。”
然而,在她低垂的眼睫掩盖下,是与这柔弱姿态截然相反的、炽热而贪婪的野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