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一辆四角悬着鎏金宫灯、由四匹神骏拉着的宽大马车,碾过寂静的宫道,驶离了森严的东宫。
车轮辘辘,在沉沉的夜幕下显得格外清晰。
车内空间宽敞,锦垫熏香,秦太医早已垂手恭候在侧。
当车帘掀起,太子萧凛小心翼翼抱着裹在薄锦披风里的慕卿璃踏入车厢时,饶是秦太医这般见惯风浪的老臣,心头也不由得剧震!
他犹记得,不过月余之前,正是在这位侧妃的萦华殿中,他发现那阴毒至极、能令妇人绝嗣的“冰针叶”时……
太子殿下眼中是冰冷的审视、是无情的权衡,绝非此刻这般——将人紧护在怀,动作间泄露出的,是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近乎笨拙的小心翼翼!
这位慕侧妃……当真是好手段!
竟能在如此短的时间内,将太子殿下的心思扭转到这般田地?
秦太医心念电转,面上却如同古井深潭,纹丝不动,只恭敬地垂下眼睑,将所有的惊疑揣测死死摁回肚里。
深宫沉浮数十载,他早已练就了“视而不见、听而不闻、知而不言”的本事。
“替侧妃诊视手臂伤势。”
萧凛的声音低沉响起,听不出太多情绪,只将怀中的人轻轻安置在柔软的锦垫上。
那件薄披风滑落些许,露出慕卿璃苍白如纸、冷汗涔涔的额头和紧咬的唇瓣。
秦太医这才从方才的震惊中回神,凝神望去。
只见慕卿璃左臂虚软无力地垂落,肩颈处微微红肿,显然是受了大力拉扯所致。
他不敢怠慢,告罪一声,隔着薄薄的寝衣袖料,以最轻柔的手法细细探查伤处筋络骨骼。
片刻后,他暗自松了口气,收回手,恭敬回禀:
“回禀殿下、侧妃娘娘,万幸未曾伤及筋骨。乃是肩臂筋络因外力猛力牵扯,导致严重扭挫,故而疼痛剧烈。只需按时外敷活血散瘀、舒筋通络的药膏药酒,好生静养些时日,勿使伤处承力受寒,便可无碍。”
他一边说着,一边从随身的药箱中取出一个莹润的白玉小瓶和一个青瓷药罐,分别盛着气味清冽的药酒和色泽温润的药膏。
他转向侍立在一旁、眼圈犹红的燕回,仔细交代了用药的手法、时辰和禁忌。
太医署的医术虽不及墨白先生,但自有其独到之处。
燕回依言,小心翼翼地为慕卿璃用药。
初时引来慕卿璃一阵压抑的抽气,但很快,药力化开,灼痛之处仿佛被一股温润的力量缓缓熨帖抚平,那撕扯般的剧痛竟奇迹般地缓解了不少。
慕卿璃紧蹙的秀眉微微舒展,一直强撑着的身体也软软地靠向车壁,只是那双清凌凌的眸子,依旧低垂着,不愿与车中任何人视线相接,仿佛将自己隔绝在冰冷的琉璃罩中。
那处荷塘,离皇城宫墙并不算远,竟与那日失火的小巷深处相连。
只是它深藏不露,被巧妙地隐没在市井喧嚣之外。
马车最终停在一道斑驳古旧的月洞门前。
这道门仿佛一道无形的结界,门内门外,判若云泥。
门外是尘世烟火,门内则通向一方遗世独立的天地。
需得穿过这道幽深的月洞门,再拨开几丛肆意生长、几乎拦断小径的阔大芭蕉叶,方能窥见那片传说中的荷塘真容。
寻常闺阁女子,若在慌乱中误入此地,寻不着出路,倒也情有可原。
萧凛自然不知,这月洞门后的静谧天地,连同那接天莲叶的广阔荷塘,皆是如意楼的隐秘产业。
而那荷塘烟波渺渺的对岸,便是京城中钟鸣鼎食、一掷千金之地,显贵豪绅趋之若鹜的顶级食府——如意楼的本楼所在。
此刻,层层叠叠的荷叶在月色下铺展蔓延,一眼望不到边际,只余下无边的幽深与沉寂。
“主子,月洞门窄,马车过不去了。”
福禄的声音在车外响起,打破了车厢内微妙的沉寂。
燕回正要上前搀扶慕卿璃下车,却被萧凛一个眼神无声制止。
他俯身,再次不容分说地将裹在披风里的人儿稳稳抱起,动作熟稔得仿佛演练过千百遍。
原以为他只是将她抱下车便罢。
谁曾想,这位素来矜持克制的太子殿下,今夜竟似换了个人一般,双臂收拢,将她牢牢圈在怀中,丝毫没有放下的意思。
“药力刚散,夜路湿滑难行,”
他目光沉沉扫过燕回,声音低沉,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强硬,“你还想让她再摔一次不成?”
这理由冠冕堂皇,却掩不住内里的私心。
萧凛自己也无法解释此刻心中翻涌的、近乎失控的占有欲。
仿佛只要一松手,怀中这缕幽香、这抹柔软,便会如指间流沙、如月下幻影,彻底消散无踪,再也抓握不住。
唯有这样切实地拥抱着她,那颗悬在半空、无处安放的心,才得以落回实处,寻得一丝虚妄的安稳。
慕卿璃被迫紧贴着他坚实的胸膛,能清晰地感受到他胸腔内急促而有力的心跳。
慕卿璃眉头微蹙……这狗男人怎变得如此患得患失……
燕回……狗太子,就该好好抱着,宠着,护着主子,最好将天上星、海中月都摘来献与主子才好!。
福禄……我的天,这,太子对这侧妃娘娘的宠爱,一次次刷新他的认知,真是没有最宠,只有更宠…… 这般逾制逾矩的亲密姿态,这般毫不掩饰的紧张偏执……简直刷新了他对“宠爱”二字的认知!
他偷偷觑了一眼秦太医,只见那位老太医更是眼观鼻鼻观心,仿佛已入定,连呼吸都放轻了几分,显然也是被这超出常理的“盛宠”惊得不敢妄动。
萧凛浑然不顾周遭各异的目光,抱着慕卿璃,如同抱着他失而复得的稀世珍宝。
转身,踏入了那道幽深的月洞门。身影瞬间被门内的夜色与芭蕉的浓荫吞没。
福禄与燕回不敢怠慢,连忙提着宫灯,紧随其后。
秦太医则留在车旁,静候召唤。
只余下车角悬挂的鎏金宫灯,在夜风中轻轻摇晃,投下昏黄摇曳的光晕。
燕回提着宫灯,在前引路。
穿过那道隔绝尘嚣的斑驳月洞门,拨开几丛低垂拦路的阔叶芭蕉。
霎时间,眼前豁然开朗。
灯笼昏黄的光晕下,一泓清波荡漾,盈盈水光盛满了清冷的月辉,碎银般摇曳,仿若将九天星河倾泻人间。
田田莲叶在微澜中起伏跌宕,于这静谧夜色里,透出一种未经雕琢的野趣与生机。
“殿下……”
慕卿璃的声音在萧凛怀中响起,没有了之前的抗拒,却依旧带着疏离。
“放我下来可好?”
萧凛双臂仍下意识地收紧,仿佛怀中是易碎的琉璃盏。
燕回适时侧身,插言:“殿下,主子为这‘惊喜’耗费了无数心思,其中精妙之处,唯有她亲自引领,方得其神韵……”
话未尽,意已达。
萧凛眸光微动,终是小心地将她放下,目光却始终焦着在她身上,带着探究与一丝不易察觉的期待。
慕卿璃足尖轻点地面,站稳身形。
月色下,她面容因疼痛和方才的争执更添几分脆弱,但那双湖水般的眸子却亮得惊人。
她微微仰首,望向萧凛,语气疏淡,“暂借星河邀月影,且随步履探幽奇? 请殿下……闭上双眼,心中默数至十,再睁开。”
此刻的萧凛,竟出奇地乖顺。
他未置一词,依言阖上眼帘,浓密的睫毛在眼下投落一片阴影,心中默念:一、二、三…… 万籁俱寂中,只听得“啪啪”两声清脆的击掌,恰与他心中念到的“十”字重合。
他缓缓睁开双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