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宴散罢,皇子们各自归去母妃宫中,享受真正的骨肉天伦。
凤仪宫内,慕卿璃却是头一遭觐见中宫之主。
皇后端坐凤位,牡丹髻上压着那顶华光璀璨的凤舞动红珠金凤冠。金丝錾刻的凤凰,每一片鳞羽都层次分明,随着她微微颔首,轻盈欲飞。
冠侧垂下的金步摇,缀着对称的衔珠飞凤,珠光与金芒交相辉映,衬得她愈发尊贵。
一袭珊瑚赫金色牡丹凤袍,宛如朝霞映日,通身皆是无可置疑的至尊气象。
虽年逾四十,保养得宜的面容却难觅岁月风霜,一双凤目蕴着盈盈水光,此刻正含着慈蔼笑意,望向殿中跪拜的几人。
“都起来吧,在母后这里,不必拘着这些虚礼。”
皇后声音温煦,带着母仪天下的雍容。
太子萧凛、太子妃宋昭华并慕卿璃三人依礼叩谢,方才在下首依次落座。
皇后身侧,偎着一个粉雕玉琢的小人儿,正是小皇孙萧宇瑄。
小家伙睁着一双乌溜溜、灵气十足的大眼睛,好奇地将座中人逐一打量,旋即有模有样地起身,行至几人跟前,一丝不苟地行礼问安。
“孩儿见过父王,父王端午安康。”声音稚嫩却清晰。
“孩儿见过母妃,母妃诸事顺遂。”对着宋昭华,更是软糯乖巧。
最后,他停在慕卿璃面前,仰着小脸,眼神里充满探究与一丝不易察觉的仰慕,煞有介事地问道:
“您……就是老师的小师妹,瑄儿的师叔,在碧湖里救起瑄儿母妃的那位仙子姐姐吗?”
他并不待慕卿璃回答,小身子已郑重其事地躬了下去,双手抱拳,行了一个极为认真的揖礼:
“瑄儿多谢侧妃娘娘救命大恩!请受瑄儿一拜!”
慕卿璃心中澄明,这正是她与齐毓早先布下的局。
让瑄儿知晓这份救命之恩并认下她这个“师叔”,本就是计划中的一环。
仅仅让小皇孙不养在宋昭华身边怎么够?
这孩子虽小,却是这深宫之中一枚举足轻重的棋子,关键时刻,或许能发挥意想不到的大作用。
这般要紧的小人儿,她怎能不设法收入自己麾下?
面上却瞬间浮起一片茫然无措,连忙伸手虚扶小皇孙,口中迭声道:
“使不得!快请起!”
她抬起的脸上交织着惊愕、惶恐与不安,目光如同受惊的鹿,仓惶地在座中几人脸上掠过,最终牢牢锁在萧凛身上,带着满腹的疑惑与求助之意。
宋昭华脸上的温婉慈爱,原本如同粘在小皇孙身上的蜜糖,此刻骤然凝固。
听闻此言,她嘴角那抹完美的笑意瞬间僵硬如冰,目光如淬了毒的针,倏地刺向慕卿璃!
那眼神里,是毫不掩饰的惊疑与噬骨的憎恶——叫她如何能不恨?
当日碧湖之局,本是她精心设计,意图以皇孙落水的“意外”博一个爱子如命的名声,获得皇后的信任和太子的垂帘,一举夺得那太子妃的金册金印!
眼看大功将成,却生生被这不知从何处冒出来的“救命恩人”搅得天翻地覆,令她功亏一篑!更可恨的是……这眼中钉、肉中刺,竟、然、是——慕、卿、璃!
然而这情绪只如电光石火,眨眼间便被她强压下去。
她旋即也顺着慕卿璃的目光望向萧凛,脸上已换作难以置信的惊喜:
“殿下!瑄儿所言……可是真的?侧妃妹妹她……竟真是……那日在碧湖……”
她声音微颤,仿佛激动难抑。
“正是!”
皇后未待她说完,已满面春风地接口,声调里是久违的由衷欣喜。
“本宫只知那日救下瑄儿母子的,是齐先生与其小师妹,却万万想不到,慕侧妃便是齐先生那位神秘的小师妹!当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缘分天定啊!”
她看向慕卿璃的眼神,满是赞赏与亲近。
萧凛见母后如此开怀,心情亦是畅快,话也多了起来:
“母后有所不知,卿卿虽为相府千金,实乃师承齐家,是齐老先生的关门弟子,音律棋艺皆卓然不群,连儿臣……”
他语气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骄傲与亲昵,“也曾败在她的手下呢。”
欣喜之下,他对慕卿璃的称呼已从疏离的“侧妃”悄然换成了亲昵的“卿卿”。
他含笑转向慕卿璃,目光温柔似水:“卿卿怕是不知,齐毓先生如今是瑄儿的授业恩师。如此论起来,你自然便是瑄儿的师叔了。”
但是慕卿璃仍旧是一副懵懂不知的样子,听着萧凛的解释,露出了恰到好处的惊喜和了然。
顺着萧凛的话,将身份巧妙定在了“齐家师叔”而非“太子侧妃”上,无形中拉近了与那小皇孙的距离。
她清泠如泉的声音带着一丝不好意思响起:“哎呀,这……第一次见小师侄,竟连件像样的见面礼都没备下,真是失礼了。”
她歪头略一思忖,纤手轻抬,解下腰间一个精巧的荷包,从里面取出一卷手指粗细、色泽温润的丝线,递到小皇孙手中。
“师叔今日仓促,这‘缠绵丝’小师侄先拿去耍玩。稍后,我再让人将那方‘澄泥砚’送来,权当补上见面礼,可好?”
她语气温柔,带着对小辈的宠溺。
宋昭华听闻“缠绵丝”、“澄泥砚”之名,眼中飞快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鄙夷。
她自恃在这皇宫中过了两世,好东西也见过了不少,听闻了不少,但是搜肠刮肚,却从未在记忆里寻得这两样物什的名头,心下已笃定不过是些上不得台面的玩意儿。
堂堂相府嫡女,齐家关门弟子,出手竟如此寒酸小气?她唇角微动,酝酿着几句看似关切、实则暗藏机锋的话,正待刺破慕卿璃这风头——
“缠绵丝?!”
小皇孙清亮的童音带着难掩的激动响起。
他乌溜溜的眼睛骤然亮如星辰,小手小心翼翼地捧起那卷看似朴素的丝线,仿佛捧着稀世奇珍,仰头看向皇后,声音因兴奋而微微发颤:
“皇祖母!是缠绵丝!”
“瑄儿听老师说起过!此丝细如蚕丝,却韧逾精钢,刀剑难断!可携无轻功之人攀岩登高,是江湖上人人梦寐以求的宝物呢!”
他小脸又看向慕卿璃,认真道:
“还有那澄泥砚,泽若美玉,储墨不耗,积墨不腐,冬不冻,夏不枯,虫蚁不蛀……老师说过,这两件宝贝,可是师叔当年在棋枰上赢了太师傅才得来的彩头!如此贵重,瑄儿……不敢受!”
慕卿璃眼中笑意更深,俯身轻轻捏了捏小皇孙的脸颊,声音柔得能滴出水来:
“傻孩子,宝物再贵,又怎及师叔对瑄儿的喜爱之心?万万不可因物之贵重,反倒推拒了师叔这份拳拳心意呀。”
小瑄儿成日里听老师将这位小师叔的才情品性夸得天上少有、地上无双,那份孺慕之情早已在心底悄悄生了根。
此刻亲见师叔言语温软恳切,笑容如春风拂面,心中最后一点犹豫也如薄冰遇阳,悄然消融。
他乌亮的眸子弯成了小月牙,学着大人模样端端正正地颔首,随即后退半步,一丝不苟地再次躬身行礼,那清脆的童音带着由衷的欢喜与郑重:
“师叔既如此厚爱,瑄儿若再推辞,便是辜负了师叔的拳拳心意。如此,瑄儿谨遵师命,恭敬不如从命!多谢师叔厚赐!”
说罢,他这才小心翼翼地将那卷珍贵的缠绵丝收拢好,像捧着稀世明珠般,珍而重之地轻轻揣入怀中,小脸上洋溢着满足的光彩,步伐轻快地依偎回皇后身侧。
萧凛听罢小皇孙的解释,心中更是震动。
他原以为慕卿璃棋艺只是不俗,未曾想竟能胜过齐家老太爷!
回想与她平日对弈……她竟是处处留手,顾全着他的颜面!
原只觉她娇柔可人,惹人怜惜,却不料她处处藏着惊喜,连这等细微之处都如此体贴。
他再望向慕卿璃时,眸底的温柔缱绻几乎要满溢出来,情意绵绵。
这一缕情丝,如芒刺般扎入宋昭华眼中,她袖中的手死死攥紧,鲜红的丹蔻深深陷入掌心软肉,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
然而,这剜心的刺痛还未平息,皇后那带着无尽赞许的声音又响彻殿中:
“好!好!真是个好孩子!”
皇后凤心大悦,看着慕卿璃,眼中尽是满意,“聪慧机敏,心怀大义,更难得兰心蕙质,不矜不伐!不愧是名动京华的大家闺秀,本宫果然没有看错人!锦夕——”
她扬声唤道,“去将本宫那柄‘万福如意’取来,赐予慕侧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