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端阳,家宴之期。
当慕卿璃带着贴身侍女盈夏款步至东宫门前时,宋昭华已带着玉霞静候多时。
只见太子妃一身绛红色压金云纹锦缎宫装,外罩一件流光溢彩的银丝薄纱褂子,发髻高挽流云式,一支鎏金点翠凤凰步摇斜插鬓边,珠玉垂落,熠熠生辉。
她无时无刻不在用这身华服彰显着正室的尊贵与不容僭越。
然而,与往日那刻意端持却难掩眉宇间寡淡郁色的模样不同,今日那张略显消瘦的脸上,竟似被朝霞浸染过,眉梢眼角都流淌着藏不住的春意盎然,连带着那身华服都仿佛有了鲜活的生命力。
慕卿璃心中了然,一丝不易察觉的嘲弄悄然滑过。
太子的一夜恩宠,于宋昭华而言,当真比任何灵丹妙药都来得有效。
不过一夜颠鸾倒凤,便能让这株濒临萎谢的牡丹,瞬间焕发出夺目的光彩,如同枯木逢春。
她面上不动声色,娇俏如花的笑容反而更盛几分,仿佛真心实意地为眼前景象欢喜着。
恰在此时,萧凛的身影也出现在宫道那头。
宋昭华与慕卿璃连忙敛衽施礼。
“臣妾见过太子殿下。”
“妾身见过太子殿下,见过太子妃姐姐。”
萧凛的目光,自宋昭华身上掠过,最终定定地落在了慕卿璃那张笑靥如花的脸上。
几日未见,她似乎更添了几分令人心折的灵秀,那明媚的笑容如同投入心湖的石子,轻易便漾开了他连日征尘的疲惫,连带着唇角也不自觉柔和了几分。
“大清早的,”他声音低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亲昵,“笑得这般开怀,莫不是捡着了什么稀世珍宝?”
慕卿璃心中暗啐一声“狗男人”,面上却笑得愈发甜美无辜,眼波流转:
“殿下说笑了,妾身哪有什么稀世珍宝呀。不过是见姐姐今日容光焕发,人比这端阳的榴花还要娇艳几分,又见殿下与姐姐琴瑟和鸣,鸾凤和鸣之景令人心折,妾身这是打心底里为殿下和姐姐高兴呢。”
一番话说得滴水不漏,恭维得恰到好处。
萧凛眼底笑意更深,非但没放过她,反而上前一步,亲自伸手将她扶起。
他温热的手指不经意地拂过她的手腕,目光灼灼,带着审视与一丝玩味:
“哦?只是替孤与太子妃高兴?没有……旁的羡慕?”
他刻意压低了声音,那暧昧的气息几乎拂过她的耳畔。
慕卿璃被他这当众近乎调情的举动激得心头火起,面上笑容却纹丝未动,只借着起身的姿势不着痕迹地抽回手,心中暗骂:
这狗男人是嫌后院太清净了么?非要在正妻面前撩拨侧室,是存心要看女人为他撕破脸皮才痛快?
宋昭华脸上因慕卿璃方才的“真心”夸赞而浮起的得意,在萧凛话音落下、尤其是他亲自扶起慕卿璃的瞬间,彻底凝固在唇角。
那抹春风般的红晕霎时褪去几分,变得僵硬。
宽大袖袍下的手猛地攥紧,鎏金护甲尖锐的尾端深深陷入掌心嫩肉,带来一阵刺痛,才勉强压住那几乎要破胸而出的嫉恨与屈辱。
然而,前些时日的禁足并非虚度。
那几日,她日夜咀嚼着前世的记忆与今生的挫败,一遍遍复盘自己为何手握先机却仍落得如此狼狈。
痛定思痛,她深知自己最大的错便是轻敌与急躁。
此刻,她深吸一口气,硬生生将那翻腾的毒汁咽回腹中。
脸上重新堆砌起完美无瑕的端庄笑意,动作优雅地从玉霞手中接过两个精致繁复的香囊。
“殿下,妹妹,”她声音温婉,带着恰到好处的亲昵。
“这是臣妾亲手缝制的端午香囊,内里填了驱邪避秽的草药,针脚粗陋,聊表心意,还望殿下与妹妹莫要嫌弃。”
她先将一个绣着五毒图案、更为庄重的香囊递给福禄,由他转呈萧凛。
接着,便亲自走向慕卿璃,将那枚用上等云锦缝制、通体梅子色的香囊,动作轻柔却带着不容拒绝的姿态,系在了慕卿璃纤细的腰带上。
指尖拂过慕卿璃柔软的衣料,宋昭华的目光落在对方那张让她恨之入骨的脸上,语气充满了“真诚”的赞叹:
“妹妹果真是国色天香,这梅子色最是挑人,既要富贵气度,又需明艳姿容才能压得住。偏生佩在妹妹身上,倒像是专为她而生的颜色,相得益彰,更衬得妹妹如谪仙临凡了。”
萧凛的目光随着宋昭华的动作,也落在了慕卿璃腰间那抹浓烈夺目的梅子色上。
那鲜艳的色彩,确实将慕卿璃本就秾丽的容颜映衬得愈发娇艳欲滴,如同一朵盛放到极致的牡丹。
再瞧见宋昭华如此“贤淑大度”,亲自为侧妃佩戴香囊,言语间满是夸赞,而慕卿璃也含笑接受,一派和谐景象,萧凛心中那股“妻贤妾美,后院安宁”的帝王式满足感油然而生。
他看向宋昭华,眼中带着几分真实的赞许,朗声道:
“昭昭用心了,越发有太子妃的贤良风范。”
宋昭华垂首,掩去眼底一闪而过的冰冷与算计,温顺地应道:“殿下过誉,这本是臣妾分内之事。”
太液池畔,碧波万顷,映着晴空,碎金般的光点在水面跳跃。
蜿蜒的九曲回廊上,朱砂绘制的五毒幡迎风轻扬,猩红的色彩在翠色掩映下显得格外刺目,为这端阳佳节平添几分驱邪禳灾的肃穆。
汉白玉砌成的宽阔露台中央,明黄色的锦帐高高支起,华盖般笼出一方尊贵天地。
八十一盏琉璃宫灯错落悬垂,灯壁剔透,折射着天光水色,灯下坠着的艾草香囊随风款摆,清苦的药香混着暖风,无声地弥漫开来。
这端午家宴设在临水之处,倒显出几分不同往日的风雅意趣。
萧凛携太子妃宋昭华与侧妃慕卿璃甫一落座不久,帝后銮驾便至。
丝竹管弦声起,皇家家宴的帷幕正式拉开。
流程自是循规蹈矩,歌舞亦是中规中矩。
珠围翠绕间,环佩叮当,笑语晏晏,却总难掩那层浮于表面的皇家气象。
然而,在这看似平平无奇的宫宴之上,慕卿璃却成了那不经意间攫取所有人目光的焦点。
无他,唯容色过盛尔。
她深知自己这副皮囊的威力,今日更是刻意收敛,只薄施朱粉,淡扫蛾眉,一身素雅宫装,发髻间点缀着几颗莹润的珍珠。
可偏偏是这份清水出芙蓉的天然之态,在满殿浓妆艳抹、珠光宝气、恨不得将全副身家都堆砌在身上的宫妃命妇之中,反倒如明珠置于瓦砾,熠熠生辉。
眉不画而翠聚远山,唇不点而朱含丹果,一双眸子澄澈如初融的琥珀,眼尾天然微扬,流转间自带三分娇憨七分媚意,像无形的小钩子,悄无声息地便勾住了人心深处那点隐秘的痒。
她低眉垂首,她端坐于盛装的太子妃宋昭华下首位置,微垂螓首,姿态恭谨,极力将自己的存在感压至最低。
可那令人屏息的容光,又岂是谦卑姿态所能遮掩?
席间各色目光,好奇的、惊叹的、艳羡的、嫉恨的、鄙夷的……如同无形的丝线,密密麻麻地缠绕过来。
慕卿璃眼观鼻,鼻观心,对大多数目光都置若罔闻。
唯有一道视线,带着近乎实质的侵略性,灼热、放肆,如同猛兽锁定猎物,让她端坐的身姿几不可察地一僵,脊背微微发凉,无法忽视。
她借着举帕掩唇的瞬间,眼睫轻抬,飞快地朝那目光源头瞥去。
对岸席上,坐着一个男人。一双眸子,竟与萧凛有七八分相似,皆是深邃如渊。
然萧凛是朗朗乾坤下的寒玉,清贵疏离,周身散发着储君不容侵犯的威仪与冷傲。
眼前这人却截然不同,那相似的眸子里淬着阴鸷的寒冰,眉宇间凝着毫不掩饰的邪肆与凶狠。
萧凛是云端之阳,至高至贵;此人却是九幽之渊,至暗至险。
这人正是丽贵妃所出,那位以狠戾闻名的皇庶长子,安王萧煜。
慕卿璃心头猛地一紧,颈后寒毛微竖,下意识地缩了缩肩膀,置于膝上的手悄然收紧,指尖陷入掌心,仿佛想将自己藏匿于无形的屏障之后。
这男人身上散发出的危险气息。
安王萧煜将她这细微的瑟缩尽收眼底,非但不以为忤,薄削的唇角反而勾起一抹狷狂的笑意,那笑容里充满了志在必得的占有欲。
他旁若无人地端起面前盛满琥珀色琼浆的金樽,目光如鹰隼般牢牢锁住她,手臂舒展,隔着喧闹的宴席、鼎沸的人声,遥遥对着慕卿璃的方向,极其缓慢、极其清晰地一举杯。
动作间,带着不容置疑的挑衅。
慕卿璃心头警铃大作,慌忙将视线收回,深深垂眸,只盯着面前案几上精致的缠枝莲纹。
一颗心在胸腔里怦怦乱跳,后背瞬间沁出一层冷汗。
这众目睽睽之下,安王如此放肆的举动,若被有心人看去,稍加渲染,便是能将她彻底淹没的滔天巨浪。
这世道,女子最惧的,莫过于名节有损,沾惹上这等不清不白的流言蜚语。
她藏在袖中的手指紧紧攥住那枚梅子色的香囊,冰凉的锦缎触感也压不下心头的惊悸与怒火,只能在心底恨恨啐道:
这萧家的儿子,真真是一个赛一个的……疯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