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秋的晚风挟着微凉,悄无声息地漫入殿中,拂散了白日残留的燥热,却拂不散眼前这女子固执近乎愚拙的气息。
萧凛几乎要笑出声来,是被气笑的。
他已走到门边,脚步却顿住了。
他缓缓回身,目光似笑非笑地落在她脸上,像是打量一件突兀出现、却又不得不处理的器物。
这也是他第一次真正看清她的容貌:
微长的面庞,略高的颧骨,一双吊销眉扬着冷峻的弧度,三角眼眸光清冽,紧抿的一字薄唇如同刀裁。
这般相貌,自然与温婉清丽毫不相干,反倒透出一种嶙峋的孤清与疏离。
尤其是那副板正肃穆的神情,几乎将她身上本就不多的柔美压得一丝不剩。
萧凛忽然想起,三年前她曾托人递过信笺,字句间尽是倾慕,据说还附有一张小像。
那时的他对这些高门贵女的示好毫无兴趣,连那幅小像都未曾拆阅。
可此刻,他竟有些悔意。
若当时看了……今日他绝不会踏进这寝殿半步。
殿内烛影摇红,沉香袅袅,本应是良辰美景的新婚之夜,却弥漫着一触即发的冷凝。
萧凛负手立于门前,月光在他身后拉出一道修长而孤高的影子。
他眸光幽沉,忆起她当年曾用以为,他是因宋昭华而拒绝她?
竟自诩明珠,暗讽他人为鱼目?
萧凛只觉得可笑,当年他选宋昭华为太子妃,自然是有他的目的。
但是若有更适合这个位置的人,他也断不会因为宋昭华而错过他人。
宋昭华或许不配太子妃之位,可眼前这个人……又凭什么配?
当年的她连宋昭华尚且不如,如今又凭什么以为,他会对她青眼有加?
凭什么用这般姿态同他说话?
又当自己是什么身份?
人蠢并不可怕,可怕的是蠢而不自知。
萧凛唇角微扬,似笑非笑,眼底却凝着一层寒霜:
“柳小姐是在用《礼记》教训孤?”
“臣妾不敢。”
柳馨微微屈膝,语气谦卑,姿态却依旧挺拔如竹。
她迎上他的目光,毫不退让:
“臣妾只是提醒殿下应尽之礼。殿下身为国储,天下表率,更应恪守礼法,言行皆为天下范。今日若行差踏错,他日史笔如铁,恐于殿下清誉有损。”
好一个“清誉”,好一个“史笔如铁”。
竟敢用天下大义来压他,用青史之名来威胁他!
真好!
这就是他那位好母后为他精心挑选的侧妃。
萧凛眼底戾气一闪,一股无名火直冲心头。
他厌恶极了她这副自以为是的模样。
“孤的清誉,还轮不到你来置喙。史笔如何书写,更不是你能论断。”
他嗤笑一声,声音陡然转冷。
“你口口声声规矩礼法,那你可知道,身为东宫侧妃,该守的是什么礼?该行的是什么规?”
“合卺之礼,是夫妻结发之仪。你以侧妃之身,若饮此酒,是孤予你的情分;不饮,才是孤该守的礼数。”
他一步步逼近,烛光在他眼底跳动,映出几分讥诮:
“怎么,你是自比太子妃了?不知所谓!”
柳馨怡脸色倏地苍白,指尖微微颤抖,却又迅速挺直了背脊。
眼中燃起一簇奇异的光,比方才更加执拗,更加灼人。
“臣妾不敢自比太子妃,亦深知东宫侧妃之本分。”
“正因如此,臣妾才更要规劝殿下!莫因私情而忘大义。”
“臣妾知道殿下心系慕侧妃,但宠妾过度,非明君所为。臣妾入东宫,非为争宠,乃为规劝辅佐殿下,行正道,远女色!此乃臣妾之责,亦是御史大夫家教养臣妾之本分!”
好一个“规劝储君”!
好一个“行正道,远女色”!
竟将争风吃醋粉饰成朝堂谏言,直指他心爱的卿卿为“祸水”。
她成了“祸水”,他的卿卿都不会是“祸水”!
萧凛只觉得一股郁气直冲胸臆,朝廷上面对柳御史那老匹夫时的那种烦躁感再度袭来,甚至更甚。
这个柳小匹夫,简直青出于蓝,令人厌烦至极。
萧凛眸光幽沉,唇角却牵起一丝似是而非的弧度。
殿内红烛高烧,将他眼底的寒意映照得明灭不定。
“好一个辅佐规劝。”
他声音放缓,“孤倒想仔细听听,你预备如何…辅佐规劝孤?”
侍立一旁的福禄后背瞬间被冷汗浸湿。
他太熟悉太子了,这看似平静的语调,实则是山雨欲来的前兆。
然而柳馨怡却丝毫未察觉那温和语气下的凛冽杀机。
她只见太子态度似有缓和,只当时太子将她的“规劝“总算是听了进去。
心中那套“规矩”和“体统也更加坚定。
她语气稍缓,却依旧端正得如同在御史堂上陈述条陈:
“殿下此刻最应做的,是留下行完合卺之礼。此举不仅成全夫妻名分,安定后宫之心,更是全了陛下与皇后娘娘的慈爱之心。
此乃顾全大局。”
她微微一顿,见太子并未立刻反驳,便以为自己切中了要害,继续恳切道:
“至于慕侧妃……若殿下真心爱重,更应为她的长远考量。若因她之故致使殿下言行失当,招致非议,他日殿下荣登大宝,她又将如何自处?
真正的爱重,当以规矩约束,以远离纷争、避嫌防谤的方式来护其周全,而非像如今这般,将她置于炭火之上炙烤。”
她自以为公心可鉴,甚至觉得自己这番考量不仅是为了太子,更是体贴了那位慕卿璃。
她全然是用那套自幼被灌输的“规矩”、“体统”、来理解世间一切情感关系;
并深信这才是最高级、最符合太子身份的方式。
“闭嘴!”
萧凛终于忍无可忍,厉声喝断。
他凝视着眼前这张一本正经、毫无柔情甚至透着刻板的脸庞,只觉得一种前所未有的窒息感扑面而来。
烛火在他剧烈的气息下不安地摇曳。
“柳氏!”
他声音冷得刺骨,一字一句皆如冰锥。
“收起你御史台那套陈词滥调!东宫不是让你来卖弄学问、搬弄是非之地!孤心悦谁,宠爱谁,何时轮到你来指手画脚!你口中那套规矩体统!”
他猛地一挥袖袍,语气极尽讥诮与厌恶:
“在孤这里,一文不值!”
“你引经据典,言必称礼法。那我问你,礼法可曾教你以侧妃之身,在新婚之夜质问夫君?可曾教你以谏臣之姿,行越俎代庖之实?”
柳馨怡脸色微白,却依旧挺直脊梁:
“礼法大义,关乎天道人伦。臣妾不敢因身份卑顺而缄默不言。殿下今日若因偏爱而废合卺之礼,他日又何以服天下?”
“好一个天道人伦!”
萧凛蓦地转身:
“那你可曾想过,强求而来的姻缘,本就是最先违背人伦之情?你站在这里与孤论礼,凭借的是什么?是柳家的权势,还是母后的旨意?”